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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遷新邸姚家開盛宴 試對聯才女奪魁元(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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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摩登啊。頭髮梳成新樣子,穿著春季的洋裝外衣,外國皮鞋。就像畫片兒上畫的上海現代女人一樣。在屋裡,她穿一件淡紅的上衣,左肩上插著一枝牡丹。最滑稽的是,她和懷瑜挎著胳膊走進屋子來的,正像現代的一雙情人一樣,而懷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後面跟著。我還要告訴你,『她』還是那個樣子——簡直把我氣炸了肺。」 「你說誰?」 「素雲哪。鶯鶯進屋時,當然向人介紹她的是素雲。她們倆走到我母親前面時,素雲說:『這是我那位鄉下伯母。』若是你說這話,我不在乎。但是出自她的嘴裡,就不同了。我想她對今天早晨的事,還怒氣未消呢。」 木蘭說:「這未免太過分了。即便是開玩笑,也嫌太粗野。 我糾正她。你等著。」 木蘭一心想看鶯鶯,她同曼娘走到一間旁邊的屋子,從梅花閣子裡向那邊偷窺。 牛家一到,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開了。懷瑜和曾先生在一處。姚先生和經亞在外面。立夫和蓀亞一齊坐在一個角落裡說話。 女人們都在屋裡坐著。姚太太正和懷瑜的太太說話,懷瑜的太太周圍站著四個孩子,莫愁則和孩子們說話。鶯鶯,當年是個名聲狼藉的高等妓女,現在是姨太太的身分。她一到,使別的女人都局促不安,因為良家婦女都對那一等女人天生有反感。但同時,她們又很好奇,要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鶯鶯和素雲坐在一處。她確是富有性感美的,體態豐盈,白嫩活潑,肩膀上帶著一朵牡丹花兒,更提高了人對她青春的幻覺。她舉止從容大方,似乎並不感覺到她和正派家庭婦女之間有什麼不同,也許她是假裝做那麼自然鎮靜。有點兒奇怪的是,她並沒有濃裝豔抹。不過她過去妓女的本性還是洩露了出來,因為她說話的時候兒,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絹兒,老是在空中揮動。有時候兒,她坐著卻把兩條腿岔開得太寬,普通良家婦女是不會的。雖然是妾的身分,她穿的是裙子,和普通正式做妻子的新時代女人一樣。她那淡紅色的上衣,領子高,又緊又短的袖子,短得剛剛長過胳膊肘兒,所以把豐滿柔軟的胳膊露在外面。在一個手指頭上,木蘭看見有一個四克拉的晶光閃亮的鑽石。她旁邊是懷瑜的妻子,由於辛勞撫養孩子,看來又瘦又弱,像一張色彩褪掉的舊畫兒,不過,看樣子,她又懷上了孩子。鶯鶯揮擺著深紫色的手絹兒,從容不迫,談笑風生,幸福美滿,懷瑜的妻子卻像一個沉默無聲受苦受難厄運難逃的牲口。 孩子們圍在母親周圍,以一片狐疑的神氣,看著父親身旁的姨太太。素雲叫一個到她身邊去,那一對雙胞胎之中的一個走了過去。 鶯鶯顯得很親愛的樣子伸出手說:「到我這兒來。」那個小男孩兒,看見那樣伸手招呼他,有點兒吃驚,有點兒遲疑,不敢上前。但是鶯鶯伸出雪白的玉臂,把他揪過去,摟在懷裡。鶯鶯打算和這個四歲的小男孩兒玩耍。但是在他那個雙胞胎弟弟叫他時,他掙扎開,跑回母親身邊去。鶯鶯忽然站起來,回到丈夫懷瑜身邊。懷瑜,假裝做時新派兒,趕緊立起來,但是曾先生和姚先生則坐著沒動。懷瑜和鶯鶯一齊走到窗前,立著看外面的池塘。懷瑜遞給鶯鶯一支紙煙,給她點上。鶯鶯就把一隻胳膊搭在懷瑜的肩膀上。 曼娘在木蘭耳邊低聲說:「她真是無恥。她敢做的咱們都不敢做。」 木蘭和曼娘進屋去和別的女人坐在一處。老祖母看見了暗香,指著她說:「蘭兒,那個漂亮小姐是誰?你的朋友哇?」 木蘭驚呼道:「老奶奶,她是暗香啊!」 老祖母說:「我真老糊塗了。記人都不行了。她穿得這麼漂亮,簡直像做官家的小姐。」 這話暗香聽了好高興,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從那一天起,木蘭覺得她漸漸近于正常,有時候兒還會很開心的哈哈大笑。 大家過去赴席時,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還是在後面,等著老祖母在前面領頭兒。 老祖母叫重孫子阿瑄:「跟我來。」於是一邊兒倚著阿瑄,一邊兒倚著石竹,開始向前走動。木蘭看見環兒攙扶著她母親。她覺得從來沒看過像立夫的母親那麼幸福,那麼滿足人生的女人。比較起來,她自己的母親,那時正由莫愁攙扶著,她雖然現在是王府花園兒的女主人,卻淒涼命苦。現在精神頹喪得連性格都變了,連老脾氣也沒有了。 順著一條巨大的古磚鋪的路走去,兩邊都是高樹,春風吹來,帶有草木芬芳的氣息,她們一直走到擺設盛宴的大廳。宴客的大廳是一棟老房子,大約有五十尺寬,三十尺深,前面有出廊大柱,門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綠地彩繪的頂子,正門上面懸有一塊橫匾,刻著「忠敏堂」三個大字。「忠敏」一詞顯然是王爺祖先的諡號。正前面是一個廣闊的石頭鋪砌的庭院,西邊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頭雕刻的龜。石碑的頂端雕刻著兩條龍。這是當年皇帝頒賜紀念老王爺的。大廳前面有兩畦牡丹,靜靜的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中。 男人們正在看那座石碑,這時蓀亞和立夫走到,和他倆走來的還有素丹的哥哥素同,素同現在已經和姚家很熟了。素同穿的是西服,身體健壯,身子雖矮,肩膀很寬,說話沉穩,聲音洪亮。立夫發現他只看那石龜,並沒看碑文,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龜的頭。由於天性沉默寡言,眼睛機警而銳敏。立夫很喜歡他。 看完石碑,懷瑜向姚先生說:「三小姐的婚期在什麼時候兒啊?」 姚先生說:「大概今年秋天吧。」立夫兩年前大學畢業,現在正在教書,因為他堅持結婚之前要自己先賺點兒錢才行。姚先生並不反對,而姚太太則但願能把莫愁在家裡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懷瑜向立夫說:「恭喜!恭喜!久仰!久仰!將來您必是國家的棟樑之材。」懷瑜又殷勤不停的說:「現在國家極需要像老弟這樣人才。國家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提倡工業,提高教育,開創學校,改良社會,澄清吏治,實行民主政治等等。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立夫聽他這一套,實在覺得怪難為情。 立夫覺得這些名詞,這些成語,像連珠炮般爆發出來,就像學校畢業典禮時政客的講演,實在聽之熟矣。在政客的舌頭尖兒上,總是掛著「改革社會」、「澄清吏治」等空泛的詞句,這些頗引起他的不快,不過他只是客客氣氣的略做回答而已。 大廳裡擺了四桌,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緊接著坐的是曾太太。曾先生則坐男賓席上的主座,懷瑜緊接著往下坐。第三桌是年輕的婦女,木蘭的母親坐主座,下面一邊兒是懷瑜的妻子和素雲,素雲的下面是鶯鶯,這樣就使懷瑜的妻子依身分而和鶯鶯那做妾的高下有別了。別人就自行選擇位次,立夫、蓀亞、經亞和年齡稍長的人同座。立夫的妹妹環兒挨著莫愁,坐在老祖母那桌上。木蘭、紅玉和那些年輕的婦女同桌。在四桌上,馮舅媽、木蘭、莫愁、珊瑚,都坐的是末座,做主人,給客人敬酒。 木蘭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先向曼娘的母親敬酒。以年齡論,曼娘的母親坐主座是理所當然,曼娘在母親以下坐,正對著懷瑜的妻子、素雲,和鶯鶯,曼娘的母親謙讓老半天才答應坐主座;她辯論了好久,非讓懷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孫太太說:「我們每天見面兒,今天應當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但是年長者為尊,是中國的老禮俗,她只好就主座,因為懷瑜的妻子確是晚一代。 木蘭說:「這一杯敬孫伯母。」 曼娘的母親說:「蘭兒,你應當先敬牛太太。」木蘭回答說:「不行,那不行。第一、您是長輩。您走的橋比我們走的街也長。第二、您代表祖母的娘家。對孫伯母失敬,就是對祖母失敬。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不能讓人家說姚家的女兒不懂禮貌。」木蘭站起來向曼娘她母親敬酒,素雲靜靜的坐著,知道話中帶刺,那刺是向她發出的。 吃飯時,木蘭想和鶯鶯談一談,而且覺得在近處看鶯鶯,比在遠處更美。木蘭在談話時誇獎紅玉的對聯兒作得好,就把那句對聯兒說出來,因為懷瑜的妻子和鶯鶯當時還沒到。鶯鶯生得像北方人那樣高,聲音也洪高。她說:「我也想起一句來。」她說: 「幻雲為雨雨為雲」 「雲雨」一詞用在青樓,自然可以,可是在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簡直可以說是污辱人。紅玉和木蘭懂得「雲雨」的含義,所以紅玉立刻臉羞紅起來,木蘭則看看她,一言未發。鶯鶯厚著臉皮說:「這有什麼不好?我們現在是摩登時代呀。」 但是沒有人再說什麼,鶯鶯知道自己太有失高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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