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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牛家失勢捉襟見肘 曾府燕居適性娛情(3)


  「誰也不敢說。我並不是說我願意過窮日子。可是有的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怎麼樣?在乎不在乎?」

  「只要你我這樣相親相愛,窮,我也不在乎。你真怪,老有這種怪想法!」

  木蘭說:「我想我這是受我父親的影響。每逢他說出家當道士,我就害怕,後來也聽慣了。但是,也可能。我到西直門外頭看見那些船夫,心想我應當像他們一樣。咱們也應當有那麼一條船。你想像一下兒,有朝一日,堂堂的曾少爺成了那麼個船夫,我,這位姚家的千金小姐,成了一個船娘!我的大腳片子正好站在船上撐船!我給你洗衣裳做飯,我很會做菜呀!」

  蓀亞說:「你真是異想天開。」他笑得聲音好大,那邊屋裡的錦兒進來說:「你們笑什麼呢?」

  木蘭對她說:「我跟他說,有一天,我們也許會窮得沒有錢。他就做船夫,我就做船娘。錦兒,那時候兒,你就已經嫁了人,有七、八個孫子了。我們家有老朋友來,我就到你們家去借一隻雞,回來殺雞預備酒,請朋友吃飯。你覺得怎麼樣?」

  錦兒說:「少奶奶,您真會開玩笑。人不窮的時候兒,說說過窮日子開開玩笑,倒是滿好玩兒。」

  蓀亞解釋說:「她說這話是因為他要我去做官兒,我說我不能,她才說的。」

  木蘭說:「不是,我是問你想做什麼。」

  蓀亞說:「我來告訴你我要幹什麼。我是要『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錦兒說:「人生做什麼好,少爺當然知道。」

  木蘭說:「可是天下沒有這種事。問題是,你有十萬貫而在揚州過活呢,還是要駕鶴遠遊呢?你若能駕鶴遠遊,也就不要到揚州了。這兩者只能居其一,不可兼而有之。聽我說,還是當個船夫吧。」

  木蘭於是吟出一首自己心愛的詩來:

  兄拋魚網赴中流

  妹撒釣絲待上鉤

  盡日得來仍換酒

  雨後空舟歸去休

  蓀亞說:「妹妹,我若和你待久了,我也會成個詩人。我喜愛你前幾天對我引用的鄧景揚的那首詩。」

  木蘭問:「哪一首?」

  蓀亞背誦出來。那首詩是:

  人本過客來無處

  休說故里在何方

  隨遇而安無不可

  人間到處有花香

  木蘭問:「你真是愛這首詩嗎?那麼你是寧願騎鶴遨遊而不去紅塵萬丈的揚州了。咱們去萍蹤浪跡般暢遊名山大川吧。如今父母在,這當然辦不到。將來總有一天會吧,是不是?」木蘭這樣輕鬆快樂,蓀亞真覺得心曠神怡,他說:「聽來真是詩情畫意。但是將來能不能如願以償,誰又敢說?」木蘭大笑:「暫時說一說,夢想一下兒,又有何妨?比方這種夢想不能實現,做不成漁翁船夫?將來你飛黃騰達做了國家大臣,或是做了外交大使,我成為大官夫人,也滿不錯呀!那時候兒再一齊想起來笑一笑今天的癡想,不也很有趣嗎?」

  蓀亞說:「你真是妙想天開。以後我就叫你妙想夫人吧。」

  木蘭說:「那麼我就叫你胖子。」

  其實木蘭說將來她和丈夫有自由時再去遊山玩水的那種快樂,現在她也並不是享受不著。她意思指的只是去遊遠處的名山,如陝西的華山,安徽的黃山,河南的嵩山,四川的峨眉山,再到南方繁華的城市如蘇州、杭州、揚州。這是她生平的願望,朦朧的幻想。如今正在北京,北京的自然之美,生活之樂,已經盡美盡善,她已經在享受人間的福氣。

  木蘭的公公婆婆,不久發現木蘭有一種毛病,也可以說是兩種毛病,就是以年輕婦道人家而論,太愛出去。第一件是她太愛和蓀亞出去吃小館兒,第二件是太愛出去逛公園,逛市郊的名勝古跡。她和曼娘太不一樣,曼娘大多的時光都是消磨在家裡自己幽靜的庭院裡。再者,這也會使曼娘受到薰染。公婆二人真有點兒惱她。

  木蘭現在,在蓀亞看來,真是有點兒莫名所以了。她是隨季節而改變。她的外號是「妙想夫人」,果然是隨時妙想天開的。她似乎是有意對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反應。在冬季則平靜沉穩,春來則慵倦無力,夏天則輕鬆悠閒,秋來則舒爽輕快。甚至連她頭髮的式樣也隨之改變,因為她喜愛改變頭髮的梳法。在冬天下雪的早晨,她穿鮮藍的衣裳,花瓶裡插紅石竹帶有櫻桃狀的小果實,或一枝野桃,或一枝臘梅。在春天,尤其是仲春,楊柳初展鵝黃小葉,或暮春時節,法源寺丁香盛開之時,她要睡到日上三竿,頭髮松垂,有時身著睡衣,穿拖鞋,立在院中,整理牡丹花畦。在夏天,是她最能享受庭院的季節,因為她那院子是專為炎熱的夏季而設計的,比曾府上所有別的庭院特別寬大,特別敞亮。各處有石凳子,立鼓狀的磁墩子。院子的西邊兒有格子涼亭,上面爬滿葡萄蔓。涼亭下有一個石頭方桌,可以做固定的棋盤。在夏天的清晨,僕人收拾屋子之時,或是在上午快近黃昏時,她常和錦兒或是蓀亞在那兒下棋。不然就一卷在手,躺在低長的籐椅上看小說。秋季到來,在乾爽的北京九月十月,她不能關在屋裡。有一次,她和蓀亞到西山別墅去,在西山姚家的別墅,蓀亞生平第一次看見木蘭的臉上流下了眼淚。那時節,她往遠處看,只見一片丹紅的柿樹林,在近處,只見農夫的一群雪白的鴨子在水上遊蕩。這時流眼淚,被蓀亞看見,她很不好意思。她是要改這個老毛病,但是改不了。

  民國二年秋天,木蘭在逍遙遊覽中,消磨時光。她現在已然結婚三年,以一個已婚婦人之身,隨同丈夫出去遊玩,比未婚當小姐時,是自由得多。並且,在民國時代,以前是屬￿宮廷中的花園,湖泊,有名的建築,現在都已開放供老百姓遊覽。她去游北海,中南海。這「三海」,分幾天才游得完,其中包括光緒皇帝被囚禁的「瀛台」。又到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壇」,民國後改為中央公園,園中蒼松翠柏,皆百年老樹。木蘭最喜歡的是中央公園後面,正對著紫禁城的禦河,那裡遊人稀少,非常清幽,木蘭常和錦兒、蓀亞一同去。全家去遊逛的地方,則是更為重要也更大的名勝,如南海,故宮,以前是皇家的禁地。到這等地方去的時候兒,曼娘是在大家催請之下才和大家一齊去。只圍著金鑾殿的高石頭台基走一圈兒,就把曼娘累壞了,因為那個廣大的地方可以容一萬二千人呢。她到現在還是像以前一樣靦腆矜持,在人多的地方兒仍然不肯向四周圍多看。曼娘已經身體很疲勞之時,木蘭卻因為宮殿建築的宏偉壯麗,氣象萬千,精神上也看得疲勞了。

  曾先生開始說他不贊成這種遊玩。木蘭一次在夏天清早,吃早飯之前,同丈夫到景山以西禦河的岸邊去,離家很近,趁清露未晞之時去聞荷香。她帶了一個玻璃瓶子,在荷葉上收集露水珠兒,以備烹茶之用,在岸上斜身伸出胳臂,若不是蓀亞及時一把揪住她,她差點兒栽下河去。

  她,還有丈夫蓀亞,都飽吸了夏日清晨的芳香。但是一回家,聽見錦兒說,曾先生聽門房兒說他們倆一大早晨就出去了,曾先生對於這位「瘋少奶奶」,嘴裡曾經嘟囔了幾句話。木蘭一聽說,趕緊去見公公,拉著蓀亞,手裡還拿著那個露水瓶兒。

  她說:「爸爸,您早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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