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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牛家失勢捉襟見肘 曾府燕居適性娛情(2)


  在曾家,素雲感覺到那種氣氛——因為這些事情只有感覺到,並不是誰分明用嘴說出的。由於素雲對僕人的態度,這種緊張的情形越發加甚。她的丫鬟金香,向來跟別的丫鬟很冷淡,從不接近,因為素雲不鼓勵她去和別的丫鬟廝混,或是和她們親密結交。一天,金香向曾太太的丫鬟鳳凰找碴兒吵架。鳳凰很高傲,話裡有一兩句顯示諷刺的味道。金香向主人告狀。素雲把這件事告到婆婆那兒去的時候兒,婆婆早已聽見自己的丫鬟說過那次口角發生的情形,因此不肯在素雲面前責駡鳳凰,素雲就把這件事做為自己在家裡站不住腳的證明。

  因此之故,素雲常常請求回天津娘家去。在曾家,有老祖母高高在上,下有幹練的曾太太,使那麼個大家庭人人各守其份,各盡職責,素雲的跋扈飛揚的本性,壓制得無法施展,她頗為不樂。素雲雖然是離開北京到天津娘家去住,可是她並不和曾家的生活一刀兩斷。不管古往今來,每個人的生活,一定會影響他周圍的別人,尤其是家族的關係。素雲離開北京,在天津的所作所為,和不滿足的野心,就影響了經亞,就猶如木蘭的生活之影響蓀亞,此種情形,容後再說。

  在目前,蓀亞是閑在家裡,享福度日,經亞在政府機關裡有個差事。蓀亞向父親說,政府目前太不安定,並且因為到了民國時代,也許不應當像以往那樣做官,他自己也可以走另外一個行道兒,他若再多念點兒書,也未嘗不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他也正遭遇到選擇職業的問題。他沒有向父親說出口的,是他厭惡政治。

  他父親對民國這一代並不熱心。似乎是由於政權的轉移,滿清官場那種味道都已破壞無餘。他覺得民國的官服太可笑。他在不得已之下才剪去了辮子,認為這是老年人的老不正經,頗失老人的尊嚴。倘若他在新政府為官,他要不要穿那種醜陋的怪褲子?穿那種怪領子的襯衫?也系上那樣的領帶?要不要像自己幾個老同僚看來那麼滑稽可笑?穿著中國的長袍而帶上外國的呢帽,看來又成什麼樣子呢?曾文璞是一個高雅之士,為了身份體面,也戴瓜皮帽盔兒一直戴到老,這種帽子和他的中國長袍兒是正相配合的。因為他習慣于中國長袍兒輕鬆灑脫、飄飄然的線條,走起來顯得步態大方而悠閒從容,他想自己穿著褲子讓人看到,真是件可怕的事。因為外國紳士穿褲子,才走得那麼快,像販夫走卒那麼沒有尊嚴,所以中國才叫他們直腿鬼子。他看見些年輕的返國留學生,還有南方來的革命黨人,走路拿著文明棍兒,戴著煙囪帽子,說南腔北調兒的官話。在他心裡,很看不起這種人。若是這類年輕的後輩新貴或是暴發戶兒跟他握手,他覺得握手太不雅觀,太尷尬,手摸手,太親近了。官銜也改變了,舊的聯想含義都一掃而空了。狀元、榜眼、探花、翰林、進士,早已廢棄。大臣不再叫郎中,六部中副級的大臣不再叫侍郎,一省的最高長官不再叫總督,知府也不再叫道台或府尹。一切都改用含有民主味道沒有神秘氣息的粗俗名字。叫什麼「部長」、「次長」、「省長」、「縣長」。舊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舊日的文武百官之高貴威武也再無從得見了。過去士大夫的揖讓進退,文質彬彬,自然的莊嚴肅穆也無影無蹤了。所有紅纓帽子,水晶頂子的帽子,寬大系帶子海藍色的官袍子,方頭黑緞白底的靴子,水煙袋,高雅和諧的笑聲,用手指頭捋鬍子那種斯文的姿態,引經據典風雅優美的談話,意在官外合禮中節的措詞達意,巧妙的紆曲遁詞,柔和流暢節奏美妙的京腔,一切一切都不可再見了。斯文儒雅的士大夫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沒開化不斯文的一代年輕人。

  有一個回國來的留學生,自稱是政府某機關的官員,來拜訪他,和他說話的時候兒,不斷野蠻的用食指指他,這等官員連官話也不會說,廣東籍的革命黨說起話來更是罪不可恕。甚至,孫中山先生把「人」字都說成「銀」。據說一個回國的留學生,在江蘇省政府的會議上,在中國話裡夾雜上英文字,如but,democracy,so longas。不懂英文的人聽來難受得要死。曾文璞相信確有此種情形,因為一次飯局上,有一個年輕人說話,在他聽來,那個人說的似乎是:「瓦拉,瓦拉,你說的並不是真喀哧夫耳克沙包;昂尼拉拉拉,他的胖頭有,申樹阿拉和你的一樣。」若只按英文部分聽來,上面說的話似乎是:「但是你,看,瓦拉——瓦拉——瓦拉——瓦拉,但是可能。在另一方面他的觀點,基本上瓦拉——瓦拉——

  拉——拉——拉。」

  因為這種緣故,曾姚兩位先生見面時,必須把政治避開不談。時代的改變,使姚思安的思想得以免除約束,得到自由,曾文璞則不與時代有接觸,也不為時代所沾染。他仍然是一位滿清官僚那一套,絲毫不曾改變,與時代是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仍舊昂然不屈,傲視一切。木蘭深信有朝一日他躺在棺材裡之前,還一定要吩咐給他穿上大清的靴帽袍套那身官服才埋葬呢。

  自從他自己離開了政治生涯,誓不肯妥協,他再不勉強蓀亞去從政。他心想蓀亞之不願入官場,一定與木蘭有關係。其實,蓀亞自己也不熱中官場生涯。他從小就看見他父親部下年輕的低級員司的生活。在他的眼裡,那種生活全然沒有老百姓的人情味,不能只憑官銜兒想像做官的氣派。倘若他父親仍然做官,他一定順著抵抗力最少的方向發展,也就去做官。但是他實在是對做官沒有什麼幻想。在做官以前,先要掙扎奮鬥,才能求得那個飯碗兒,那段爭奪就夠可怕的,以後還要掙扎奮鬥保持住那個飯碗兒,那種氣氛是那麼惡劣,那麼陰險,完全的冷酷淡漠,再加上幾分恬不知恥。

  一天晚上,蓀亞對木蘭說(這時他對木蘭是又敬又愛):「妹妹,你知道,我不會做官。好多事情我都不會,做官也當然不會。我不會巴結奉承。你應當看看科長在父親辦公桌兒前面,氣兒都不敢出,過了五分鐘,父親才抬起頭來看他。他的舉止動作和說話的樣子,簡直跟個耗子一樣。不知道的人以為做個科長好神氣,是一個大都會的官員。在外面,他尊嚴神氣,下級都怕他。不過,我告訴你,做官的越是對下級擺出威風嚴厲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在上級之前就越發畏縮,越發像個耗子一樣。這就是諂媚逢迎之輩的求進之道。」木蘭攔住他說:「我懂得。不做官,男人就像年方二九的小姐;做上官,就像撫養嬰兒的兒媳婦了。」

  蓀亞聽了木蘭的譬喻,微微一笑說:「妹妹,不過這話也不完全對。雖然你有孩子,二嫂沒有,你還是像她一樣乾淨整齊呀。」

  木蘭回答說:「當然那也看人。不過女人若是照顧嬰兒,她總是不應當穿綢裹緞的。錦兒幫忙很大。不過單憑女人出去應酬時穿的衣裳就說她是不是整潔,當然不可靠。錦兒聽素雲的丫鬟說,她們少奶奶的內衣十天也不換一次呢。這種事只有她丈夫和丫鬟才知道。」

  蓀亞說:「這就和我跟你說的科長一樣。一個人擺官架子,往往和女人穿應酬的衣裳一樣——你別看底細,單看表面兒,倒還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諂媚奉承。」

  木蘭沉思道:「我想你是不會奉承人的。可是你以後幹什麼呢?」

  蓀亞回答說:「我能幹什麼呢?誰都有這個問題。在北京等差事的人真是成千成萬的。都是一無所長,所以只好找官做。你知道我怕官場生活。我以前每天坐在辦公室,閒談,看報,喝茶,在幾件公事上簽名。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大家都是這種態度。父親若是在官場,大概我還會有升遷。若是只憑我自己,我最後頂多做到一個科長,一輩子向人磕頭作揖,來保持一個位置而已。我是決沒有那種耐性的。野心、權力、成功——這些個都和我無緣。妹妹,我恐怕你是嫁了一個沒有雄心壯志的男人哪。」

  木蘭說:「我想咱們也不會挨餓的。你若真這樣兒想,我也不會怪你。我早就看出你厭惡官場。那麼就不要跟官場接近,不要受官場的污染。我父親常說:『正道而行,邪惡不能侵。』最好,內衣清白,外穿布衣,也勝似內衣污穢,外罩綢袍。」

  在中國「布衣」是表示遠離功名利祿的隱士生活。木蘭停了停,突然又說:「三哥,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不加思索,立刻回答。」木蘭有時候兒還叫她丈夫「三哥」,是一種半開玩笑式的稱呼,因為這麼叫可以喚起幼年甜蜜的回憶。

  「什麼問題?」

  「比方一天,咱們窮了,就像牛家一樣,你在乎不在乎?」

  「那怎麼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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