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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牛家失勢捉襟見肘 曾府燕居適性娛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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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先生正在看報,沒抬起頭來。木蘭又轉向婆婆說:「我們倆到禦河收集荷葉上的露水珠兒去了。這個可以留著沏茶。」 曾太太說:「我剛才還納悶兒你們倆那麼大早晨出去幹什麼去了。」 曾先生抬起頭來說:「你為什麼非要自己去呢?派個用人去也就可以了。」 蓀亞說:「我們也是要去看荷花。」 木蘭不敢再說什麼。 父親說:「咱們家裡不是也有些個盆荷花嗎?還不夠你們看的?」 木蘭說:「在禦河裡有一裡長,都是荷花呀。花兒開得真美,氣味好香。」 做父親的用鼻子哼了一聲說:「美!香!你認為是詩情畫意,是不是?可是一個年輕的女人不應當那麼老往外頭跑哇。不分早晚,一個年輕女人,在外頭教人家看見,像什麼樣子?」曾先生知道在荷葉上去收集露水沏茶,是讀書人的雅事,等他一聽說他們倆出去是為了這件事,他覺得這也不能算木蘭的什麼大過錯。他知道木蘭稟性風雅,可是女人稟性風雅,喜愛詩詞歌賦,他可有點兒不以為然。因為詩與情愛有關,情愛就會使女人墮落。他差一點兒要說出賢德的女人是不宜於舞文弄墨的。至於青樓歌女,那可以;對於良家婦女,就太不相宜了。 曾太太還寬大。她說:「孩子們年輕,難免傻裡傻氣的。木蘭天性就喜愛這些東西。她既然是和蓀亞去的,也不能算什麼錯兒了。」 父親說:「木蘭和蓀亞,你們倆聽著。我倒不介意你們做這些年幼無知的事,偶爾下午到中央公園去一趟,也無妨。可是你們要知道,公園這個地方兒,現代的男女學生,各種身份不同的年輕人,都去遊逛。還要記住,你嫂子是個寡婦,公園是她最不宜去的地方兒。我可不許你們帶著她去,除非你母親和老太太大家一齊去。你們倆也不要天天兒去跑。咱們家裡也有花園子,你們應當知足才是。」 不錯,在那種年月,木蘭未嘗不可以算做是個「不規矩的」女人,所以從這一方面看,她也可以說是個「壞」兒媳婦了。 今天早晨,曾先生說話的腔調兒很直正,但是並不嚴厲,事情也就算過去了。木蘭此後下午出去散步的時間縮短了些,總想辦法約婆婆一齊去,這樣就有所恃而無恐了。一個禮拜天下午,甚至老太太,曾先生也一同前去,還有桂姐,曾太太,全家都參加。曾先生這樣出去遊玩,也有他正當的理由,因為他是陪伴著老太太,這仿佛是在為人子者向母親盡孝道,這樣做會使母親歡喜。認真說起來,他也許覺得和家人在古松老柏樹下坐著喝茶,看禦河對面皇宮金黃的殿頂,確是心神舒暢的事,但是他卻不使心頭的快樂流露出來。 有幾次,木蘭也要曼娘一齊去,曼娘不去,她就和蓀亞單去。回來之後,她就興高采烈把那次出去的見聞向曼娘說,並且最後說:「下次你一定要去,我替你向媽說。」但是曼娘總是說:「最好不要。我倒是願待在家裡。蘭妹,你知道,我跟你的地位不同。」 有一天晚上,曾先生的惱怒可說是到了極點,那是木蘭和蓀亞帶著曼娘和小阿瑄,在前門外一家飯館兒吃完了晚飯之後,一同去看了一場電影。那是曼娘有生之年第一次看電影,也是最後一次。原因是曾先生認為電影是傷風敗俗的。他們原來並不想去,也曾經告訴母親說吃完晚飯就回家的。就傷風敗俗而論,在中國戲臺上和在西洋電影銀幕上,都是一樣。全家的女人,在固定的時候兒,如逢年過節等,是一定去聽戲的,那是風俗。可是西洋電影就不同了,因為影片上有女人,渾身赤裸裸,觀眾都看得見,還有男女親嘴,在中國戲臺上是決不允許的,還有男女摟抱著來回轉,叫跳舞。在中國戲臺上,男女戲子也表演調情,當然不假,但是只限於眉目傳情,最壞也不過在身段兒及手和胳膊姿式上,暗示一下兒而已。當然不抱住對方拼命轉圈兒,讓群眾看見女人赤裸的背部。看西洋的這類影片兒,外表上認為令人厭惡而心中竊喜的,並不止曾先生一人。在王府井大街附近有一家新電影院。有一次因為不知道電影是什麼樣子,曾府全家一齊去看,曼娘趕巧生病,沒有去。 電影上演出一個夜總會,有一個範倫鐵諾,吻一個少女,一直吻了大約十秒鐘才鬆開。 桂姐不由得吃吃而笑,曾太太覺得很有趣,曼娘的母親只在黑暗中覺得臉發燒。 老祖母看得十分開心,她說:「真奇怪!他們怎麼會畫得出來。那個人抽煙的時候兒,好像真煙從他鼻子眼兒裡冒出來一樣。」 木蘭覺得外國女人好像只穿著內衣一樣,看得幾乎看呆了。曾先生覺得那些洋女人的腿很美,但是認為青年男女不應當看。 那一次之後,他單帶著桂姐去看過幾次,可是不許女兒愛蓮麗蓮一同去。對曼娘他倒沒有特別明說不許去。在電影的默片兒時代,在電影院裡觀眾是可以說話的,也和中國戲院裡的老傳統習慣一樣。茶房端茶,在大池子裡「嘿!」一聲,穿空扔過熱手巾帕兒,另外一個茶房說時遲,那時快,早一把接住,擔保幹淨利落,就好像在青天白日裡看得那麼清楚。所以有時候兒,觀眾看見熱手巾帕兒的黑影子,從銀幕上一飛而過,所以在電影院裡說話並不算打擾別人,正如同在外國宴會上可以和旁邊的人閒談個沒完,因為別人也是一樣說話。但是聲音往往越說越大,對方才能聽得見。演這類電影時,有一次,銀幕上演一個去交際的婦女,穿上夜禮服要出去參加宴會時,台下一個老紳士從座位上立起來,向觀眾大聲說:「看那些洋女人!上半身兒滿滿的,卻毫不遮蓋;下半身兒空空的,卻偏要遮蓋。在上邊兒,沒褂子;在下邊兒,沒褲子!」觀眾吼聲雷動。一個洋人在後喊叫:「Quiet!」叫觀眾靜下來。出乎洋人的意料,這位中國老紳士不但懂他的英文,而且轉過身去,用漂亮的英文把剛才說的中國話的意思說了一遍。洋人大驚,也因老人妙語詼諧而大笑。北京的洋人,後來漸漸知道這位老哲學家叫辜鴻銘,提到他都肅然起敬,無限仰慕,這反而更鼓勵起這位老人加甚揶揄西洋文明。他曾在英國愛登堡大學念書,回國來之後,成了個很乖僻的人,對自己的辮子,自己穿的老式衣裳,都非常自負,並且以這樣外表做為偽裝。在火車或是飯店,若聽見洋人用洋文批評中國,他就出其不意,使洋人大驚。不管洋人是用英語,德語,法語說話,那都沒關係,他都能以同樣語言回答。辜鴻銘雖然諷刺文明,不知為什麼,他卻愛吃西餐,愛看西洋電影。你不能說他是裝腔做勢的人;因為他自己的信仰十分堅定;即使說他是一個裝腔作勢的人也罷,北京的洋人卻因為他的才華機智,而不以他的尖酸刻薄的話為怪。後來,木蘭由詩人巴固,認識了這位光怪陸離的學者。 那天晚上,在飯館兒裡,木蘭、蓀亞、曼娘,飽餐美味沙鍋魚頭,隨後一道菜,是剛上市的既鮮又嫩的豆子。蓀亞,一如往常,吃得舒服,喝了幾杯酒,興致極佳,木蘭現在已經知道他是一個講究飲食的人。現在渾身三萬八千個汗毛孔都感覺到快樂,臉又熱又紅。這時候兒,他就常常清嗓子,因為比平常痰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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