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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終身有托莫愁訂婚 親子被奪銀屏自縊(3)


  珊瑚幫著他穿上衣裳。他有點兒遲疑,不敢進去見他父親。珊瑚告訴他,自己闖的禍自己承擔,必須如此,別無辦法。幾乎把他硬拉進他父親的屋裡。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樣來對付這個步入歧途的兒子——這個棘手的問題。拿棍子打,他認為沒有用。他好幾年沒打兒子,兒子已經長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懲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勸勉也沒有用,同時年歲還太小,還不肯相信自己愚蠢無知。所以看見珊瑚在後面推著他進來,一臉丟人害臊的樣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氣。

  體仁站在父親面前說:「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衝衝的說:「你還認我這個父親嗎?」體仁站得紋絲不動,靜靜的一言不發。

  「在你媽面前跪下賠罪去。你差一點兒要了你媽的老命,你這個逆子!」

  體仁跪在他母親的床前,央求母親原諒。他母親流淚說:「你若還認你這個媽,你就應當改過。站起來吧,兒子!」

  體仁要站起來,但是父親不許。

  「你這個孽障!你這個敗家之子!丟祖宗的臉!人和禽獸的分別就在知恥不知恥,就在要臉不要臉。你也是個人,可是死不要臉,我就沒辦法對付你。姚家現在是完蛋了。你妹妹她們嫁出去之後,我就把整個家當兒生意都賣光,捐給學校,捐給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當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車,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醫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氣,於是說:「您是氣頭兒上說說。像您這麼個大家當兒,可別說出家。年輕人總難免做錯事。」這位醫生的聲音由於長鬍子擋著,聲音很溫和,聽來會叫人心情平和下來。

  姚先生說:「我可不是說說而已。我寧願把這份兒財產捐出去,不願看見叫這個孽種給糟蹋了。叫他在這兒跪上兩個鐘頭,誰也別管。」

  所以體仁就在母親床前跪了兩個鐘頭,真跪到膝蓋又僵又麻,頭又暈又疼,妹妹和丫鬟都來看他;可是誰也不敢管。

  至少在家裡,體仁是丟了臉。木蘭向阿非說了好久,細說喝酒賭博的害處,把他哥哥當個教訓。那天吃晚飯時,乳香正要給體仁添飯,父親說:「教他自己去添。他不是人。」在大家面前受侮辱,體仁又羞又怒,只好站起來,自己去盛飯。

  在丫鬟面前讓他丟臉,他心裡對父親很恨。

  他母親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起來,過了幾個禮拜才能自己端飯碗。手腕子上落了一個疙瘩。所以體仁又多了這麼一個記號兒。這件不幸發生之後,體仁有一段日子沒有回家太晚。有時晚了,母親沒再熬夜等。

  第二年夏天,莫愁生病,姐妹二人不再去上學。其實也有別的理由。第一,當然是因為莫愁生病;第二,因為總督大人請傅增湘先生在北京開辦一個女子學院,他到南方去籌經費招學生去了;第三,因為曾家正忙著籌備木蘭和蓀亞的婚禮。經亞是在春天結的婚,那時木蘭姐妹還在學校。初夏,曼娘來看木蘭,告訴她曾太太不滿意她那個新兒媳婦。因為新媳婦是牛財神的千金,擺出一副富翁之女的神氣,好像什麼都不中她的意。

  曼娘說:「在素雲眼裡,就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不錯,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她眼裡,我是糞草不值的。新婚後剛剛一個月,雖然經亞對她好像對待公主一樣,她就抱怨經亞。不管做一件什麼事情,她就說這件事在牛府上是怎麼做。婆婆極力忍耐。可是前天,素雲又把我們做的魚跟她娘家做的魚相比,婆婆就說:『記住,現在你可是改姓曾了。』聽見這句話,她離開桌子,走出屋子去。回了娘家,住了三天,婆婆還得請她回來。在她面前,我不敢張嘴。她看見我媽的時候兒,眼皮兒抬也不抬。這種婚姻只能給兩家招麻煩,惹是非。她從家裡帶來了兩個丫鬟。別人誰也不許進她的屋子,誰也不許動她的東西。我雖然是貧寒之家出身,可是我也見過富家之女,就拿你和莫愁來說,還不是富家之女嗎?就因為她父親度支部大臣,她們家金山銀山,她就應當不懂禮貌規矩了嗎?全家人坐在一塊兒說閒話兒,她一句話不說,好像是煩得不得了。她臉上擦的粉至少有三寸厚;她一張嘴說話,好像兩個嘴角兒都黏住了,只有嘴的中間一點兒動。」

  曼娘想模仿素雲的嘴唇,裝出來一個小小的賣弄風情的嘴,伸出下嘴唇,好像做出什麼都看不起的樣子,但是曼娘的臉長得美。木蘭大笑說:「她若做出卑夷一切的樣子,能像你這麼好看,那倒滿迷人的了。我不明白一個人要說話,怎麼會說得不自然。」

  曼娘說:「我很笨。可是,妹妹你,在哪一方面也比得過她,還比她聰明得多。錢,你們家也百萬千萬。我等著看你到以後,會怎麼樣,會發生什麼事。你比她能說,咱們倆若站在一塊兒,咱們可不怕她。」

  木蘭說:「我們有錢,當然不錯。可是我們家的情形,你也不太清楚。有一件事,我們比起她家來就丟臉。那就是我哥哥。」

  木蘭說:「現在我不能一件一件的都跟你說。只是我要告訴你,我猜他一定養著個外家,那個女的就是銀屏。我想他也抽大煙。這是一個極端的秘密,你可千萬別跟人說。我連在我媽面前也不說這個。」

  曼娘說:「不過這個也不能叫什麼特別。素雲也不見得怎麼好。她的兩個哥哥,也是北京最壞的惡少,放蕩無恥。玩弄女人。那樣人家兒若能把財產保得久,老天爺就沒長眼了。

  我要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他們怎麼個下場。」

  木蘭說:「我爸爸常常告訴我,他曾經親眼看見多少貧窮之家興起來,多少富貴之家衰下去。他告訴我說,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要依賴著金錢。人應當享受財富,也要隨時準備失去了財富時應當怎麼過日子。」

  曼娘說:「有這樣的父親,無怪乎你們姐妹教養得這麼好,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的習氣。北京城誰不恨財神家的貪得無厭。」

  在這一段期間,木蘭的父親老提要到外國走一走。心情好的時候兒,他告訴兒女他想到南洋去看看。他說的南洋,就指的是馬來群島和荷屬的東印度。心情不好的時候兒,他就說他要把財產用光,省得他兒子給糟踏完。姚先生對這件事想來想去,有時頗類似老年人在這個紅塵世界上最後的一個美夢,有時又好像要把家裡的錢財散盡,自己要出外雲遊,這正和真正道家的行徑一樣。

  但是出國之前,他有兩件事要做。第一件是把木蘭的婚姻選定,第二件是把莫愁許配給立夫。曾家已經非正式探詢過他對婚姻的意見。曾家希望是在春天。但是姚先生因為要出國一遊,還不能確切決定。當然,他希望能參加婚禮,一則他是這場婚禮中重要的人物,並且他特別心愛木蘭。但是他不願出國之後,特別為婚禮匆匆趕回來。最後,他答應新郎家,婚禮在下年秋天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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