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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終身有托莫愁訂婚 親子被奪銀屏自縊(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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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莫愁的婚事,他要等傅增湘夫婦由南方回到北京,因為傅氏夫婦向孔太太提這個婚姻,是最合理的媒人。立夫雖然還沒大學畢業,可是聰明的父母是知道要早為女兒物色佳婿的。姚先生在理論上贊成自由結婚,可是他又不能把一切歸諸自然,歸諸自然的盲目「機會」,所以他還不到真正道家的修養。此外,所謂道家的「機會」之理,除去由人不能察覺的原因決定之外,也是由事件上的相互關係而表明。莫愁婚事上的機會表示的,已經是夠明白;立夫很理想,機會來臨而不取,是逆乎道也。 姚先生知道自己是走在時代前面,不過同時代別的姑娘都由父母代為思考,安排,幫助選擇年齡相當的青年做丈夫而嫁之,他若讓自己女兒特殊佔先,自己去找丈夫,這樣未免有失公道。時間很重要,因為優秀的青年往往早就為人捷足先得。換言之,自由結婚,對他而言,只是烏托邦式想法,說來頗為有趣而已。一個淑靜的少女,是寧願不嫁而死,怎麼肯用自己的魔力去物色追捕一個青年而嫁之!多麼下賤有失身分!後來,他對淑女去追求一個男人,確是認為下賤,確是認為有失身分! 木蘭以後,直到現代,有些優秀的女子終身未嫁,因為時代變了。最優秀的小姐太高尚純潔,不願出去自己追求丈夫,而父母又已然沒有權利替她們和條件可取的青年男子的父母去越俎代庖,為她們安排婚事。她們終身未嫁,就是這種緣故。 由於傅增湘先生突然由南方返回北京,又由於光緒三十四年十月國內的大變動,莫愁和立夫訂婚就加速進行了。傅先生北返之前,住在杭州西湖,一天突然獲悉他被升為直隸省學司,他就匆匆趕回北京,那是十月十六。他夫婦對這件婚事,極願玉成。當天晚上,傅太太就去看孔太太。 這件婚事很快就決定了。兩家先交換庚帖,上面有祖宗三代以及新郎新娘自己的名字,隨後換男女當事人的生辰八字。 傅先生把訂婚一辦完,進宮覲見了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就到天津赴任。傅先生頗以那次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最後的賜見為榮,常常津津樂道,因為在那個月的二十一日就傳開了消息,皇帝和太后在三天之內相繼去世。 在國家混亂多事之秋,莫愁和立夫訂婚的慶祝,也只限於兩家交換禮品,男方送給女方的是一對金鐲子;女方給男方的是帽子,絲綢的衣裳,一支玉管的筆,一塊古墨。也算是維新的一件事,就是雙方交換相片。金鐲子是孔太太自己的,是她收藏多年,預備給將來的兒媳婦的。訂婚的議式很簡單,立夫的母親並不炫飾鋪張,並不存心要與女方比財富。由於國喪期間,並不宴客。四川會館的鄰居來向立夫的母親道賀,她只是說:「論家庭地位,我們不敢跟姚家比。本來不敢娶富家之女做兒媳婦,只因為姚家這位小姐沉穩,節檢,教養好,跟別的富有之家的姑娘不一樣。真不知道我兒子會有這麼好命。這都是傅伯伯作主的。」 至於莫愁,他父親曾對她說:「我們給你決定了這件婚事,我們想你不會反對的。」 莫愁回答說:「我若是反對,早就會告訴您了。」一個女孩子家說這種話,似乎有點兒不相宜,可是莫愁不是那種性格軟弱羞羞澀澀的人。她為人講究實際,只要該說的話,她就實話實說。 姚先生對兩個女兒極其疼愛,他一天對她們倆說:「你們這倆女兒都算嫁出去了,雖然男方情形不同,我們覺得很對得起你們,誰也不委屈。曾家有錢,孔家清貧。莫愁,你在乎這個嗎?」 莫愁回答說:「爸爸,我不在乎。錢並沒有什麼重要。」 父親又問:「真的嗎?」 莫愁微笑說:「當然。」 「好,我知道你心裡也是這樣想。這樣才好。這樣才好。我告訴你。立夫一生可靠。他是獨子,對母親又孝順。將來是個很幸福的小家庭。」 莫愁現在才十六歲,但是思想已經成熟,性格天生的穩健。若心裡有什麼喜歡的事情,在無法抑制之下,也不過嘴唇上流露一絲微笑而已。但是木蘭向她妹妹道喜時,歡喜而激動,眼睛裡竟會流出淚來。 全國要服國喪,一切慶祝宴會停止三個月。那個愚蠢無知的老太婆統治十九世紀的後五十年,使中國不能進步,她可算功勞第一。若沒有她,像個剪去翅膀兒的蒼鷹,一直對他這位大權在握的老伯母畢恭畢敬,百依百隨。凡人愚而妄,其為禍害則加倍的強烈。愚蠢再與剛愎攜手,則愚蠢倍增。這個老太婆實際上是已經把光緒皇帝廢掉,監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內。寒冷的冬天,一個太監可憐皇上寒冷,用紙糊了一下兒破舊的窗子,以禦寒風,立刻遭到老太后的革職。她知道,倘若皇帝後她而死,必要報仇雪恨,會危害到她死後的魂靈。所以她久患痢疾,精力衰退之時,自知大限將至,在她自己死亡的前兩天,使人把皇帝毒死。光緒皇帝也還沒忘記袁世凱的詭詐狠毒,在光緒維新政變的前夕,他出賣了皇帝,結果皇帝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在駕崩之前,光緒皇帝咬指出血,書寫遺詔,必須擺黜袁世凱,永不錄用。 革命的呼聲,甚囂塵上。中國人民不滿滿洲異族的統治。如此軟弱,如此無知,如此無能,答應君主立憲,而因循拖延。宣統三歲登基(後來成為日本扶持之下滿洲國的傀儡皇帝);他父親成為攝政王,替兒子代行職權。普通生意人可以說昧於政治的趨勢,有智慧眼光的人都知道革命的力量,無法再長久壓制了。姚思安就是一個有眼光有遠見的人。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的去世,正好趕上他決定去香港、新加坡、爪哇一遊。他現在深信給兒子過多的財產只會害了他,於是想幫助革命大業。這話他不能告訴別人,連妻子,女兒,馮舅爺,傅先生,也不能說,因為這等於大清帝國謀叛。 姚先生在十一月啟程南下。他不聽太太的意見,終於決定帶著阿非同行。他漸漸年歲大,對這個小兒子越發疼愛。他帶這個小兒子並不冒什麼危險,因為他會親自照顧他。父親出發之後,木蘭姐妹聽說父親帶了五千塊錢,並且告訴馮舅爺他也許還會再多帶點兒。母親問他帶那麼多錢幹什麼,他根本沒有回答。木蘭姐妹猜想到與他不喜歡體仁,並且他說要把家財散盡有關。但是姚家的生意財產值約百萬巨。除非他把一切都賣光,拿錢去填海,他那份家財是不易散盡的。他說次年春天或是夏天回來,是在木蘭結婚之前。 體仁居然以為他父親拿去的錢,是屬他和阿非的,是故意拿去浪費的,他把這話告訴了銀屏。新年之前,他去找馮舅爺,要一萬五千塊錢還賭債。這件事問到他母親。體仁一口咬定是在牌桌兒上輸的,必須在年前還清。他答應從此戒了賭,說話算話。 他母親說:「這是一大筆錢。你爸爸回來一定要知道的。」體仁堅持說:「媽,這次您救救我,我擔保下不為例,爸爸回來知道了,事情已經過去。他還能叫我把錢從肚子裡吐出來不成?我自己承擔,他要打我,就由他打。他現在不也是揮霍咱們家的錢嗎?」 體仁現在又很晚才回來,因為父親不在家,正是一個好機會,現在家裡他誰也不怕。他母親只要不管,他舅舅也就不多事。 後來晚上就索性不回家。第一次,他母親問他為什麼,他勃然大怒,說他已經長大成人,誰也不能把他關在家裡。他不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多,甚至有時候兒他三、四天不回去。這一段日子,他母親覺得真是寂寞寡歡淒涼憂鬱的日子。她現在回想以前等兒子過了半夜才看見他回來的快樂,也求之不得了。那時節,知道他雖然晚回來,總會回來。現在,似乎是兒子的蹤影也渺不可見了。 次年春季,有一天,他一連五夜沒有回家,母親又問他什麼緣故。他說:「媽,我也沒法兒說。您最好不要知道,知道也沒用。我做的事一點兒也不錯。您就相信我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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