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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終身有托莫愁訂婚 親子被奪銀屏自縊(2)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體仁的狗出現在姚家門口兒。狗來到大門口兒,這時體仁還在鋪子漢回來,羅大認得,他慌忙地跑進去告訴太太。

  兩夜之前,體仁離開銀屏家的時候,一跳上洋車,狗就在後面跟著,體仁不知道。半路兒上,體仁看見了,下車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車,看見那狗又在後面跟著,脖子上的帶子在街上拖著地。那時天已很晚,體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後,無可奈何,他下了車,跑進一個茶館兒去,由後門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銀屏家問是不是狗已經自己找道兒跑回來,顯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丟了。現在回到姚家門口,好像很饑餓的樣子。

  狗,離開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來,引起全家的猜疑。銀屏的問題又舊事重提起來。銀屏在什麼地方兒呢?還在北京嗎?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來的屋子,用鼻子四處聞。那屋裡的味道氣氛顯然不對。它臥下,靜靜的躺在地上,只由眼角裡向人望望,好像懷念往昔,納悶兒發生了什麼變化。全家都來看它,它立起來聞聞太太,聞聞木蘭姐妹,聞聞阿非,又回去臥下,似乎很失望。賴媽奉命把廚房的剩菜剩飯拿來喂它,它聞了好久才肯吃,仿佛很疑忌,很不放心。

  瑚珊說:「也許銀屏出了什麼事,這狗才各處亂跑。」姚太太默默的望著那條狗,好像那條狗是禍事的根苗。最後,她說:「那個小婊子一定還在附近呢。」

  木蘭要減少母親的恐懼,雖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對母親說:「這可難說。這條狗一定沒有銀屏照顧它了。也許銀屏已經離開北京,沒法子帶它走,才把它扔了。」

  等體仁回來,大家想看看他對這件事怎麼個反應。可是他在大門口兒就聽見羅大告訴他。所以他進來一看見這條狗,裝做顯得吃驚的樣子。狗跑過來,搖尾巴,在他左右前後亂跳,表示喜歡。

  體仁說:「這可見銀屏還在北京。你們為什麼不想辦法找她?她大概快餓死了。」

  他母親很嚴厲的說:「若是落到這個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亂追亂跑。母狗畢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話,這是你的幸運。若不然,我倒要問這狗幾句話呢。」

  但是這是這條狗墮落的開端。最初是由糊裡糊塗的賴媽照管這條狗,後來誰也不管,它偷偷兒跑進廚房,偷到什麼東西吃什麼。體仁白天不在家,也無心照顧它,也沒工夫兒照顧它,有時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誰也沒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裡。因為是一條獵狗,它會去追菜園子裡養的雞鴨,弄得菜園子亂七八糟,女僕會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來,它懷了孕,生下來四個雜種小狗,長得倒像這條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許狗也的父親。體仁拿走了一條小狗,說是要送給朋友,而是拿到銀屏家去。

  銀屏問:「你怎麼把這個『孽種』拿回來?」

  體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國女人喜歡玩小狗兒嗎?都花很多錢買呢。你給我照顧它吧。」

  一看體仁要,她就照顧它。沒有那條母狗了,心裡也願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體仁喝得醺醺大醉,這種糟糕的情形還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乓亂敲門,大聲喊叫,羅東來給他開門。羅東要扶著他,他把羅東推開,他順著東邊兒的走廊搖搖擺擺走進去,嘴裡還不住嘟嘟囔囔的不知說些什麼,羅東給他打著燈籠,那條母狗就跟三條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羅東說:「小心,狗在這兒呢。」

  體仁大笑:「哈哈!我父親叫我孽種,這才是真孽種。」他彎下身子拿一條小狗兒玩,但是身子沒站穩,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聲叫。但是體仁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來,抓起來一條小狗兒在手裡玩兒,這時母狗又叫。體仁打那條小狗兒,嘴裡說:「孽種啊!孽種!」母狗用嘴叼體仁的袖子,讓他放開那條小狗,體仁用力把那條小狗扔在牆上,轉過身來打退那只憤怒的母狗。體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讓它松嘴時,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後跑到那條受傷的小狗身邊兒去。這件事發生得太快,羅東來不及幫助。體仁手很疼,轉過身去責駡僕人,問他是吃得是誰家的飯。那另外兩隻小狗也東跳西跳,亂叫亂吠,弄得天下大亂,體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來。

  他母親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她不知在黑暗裡腳絆到了什麼,在走廊拐角兒的地上摔倒了。羅大趕緊披上棉襖,跑到這個黑院子裡來,這時院子裡只有羅東,匆匆忙忙點著那個搖晃不定的燈,正忙著照顧躺在地上的大少爺。那個燈籠,卻不早不晚,這個時候兒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親聽到呻吟的聲音,才知道太太受了傷。說時遲,那時快,父親聽到極迅速的目光動作,發現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裡不住說:「苦命啊!若命!」姚先生喊:「羅大,點燈來!」這時他在黑暗之中保護著太太,恐怕那條怒氣未息的狗過來咬她。羅大跑回屋去,提了個燈籠來。這時木蘭、莫愁,都僅僅穿著薄薄的睡衣,頭髮亂蓬蓬的也來了。他們看見體仁坐在地上,臉上顯得傻裡傻氣的,父親正扶著她母親站起來。

  她們倆向母親身邊兒跑過去。

  父親喊一聲:「留神那只狗。」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給女兒照顧之後,向大狗走過去,大狗還怒衝衝的咆哮不已,看樣誰若過去動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誰拼命。這時候兒,丫鬟和僕人都一個一個跑出來,這樣,全家都醒了。羅東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嚇跑了,兩隻小狗兒在後頭跟著,那只受傷的在最後,也一瘸一瘸的跟著,還不住的叫。

  母親又說:「兒子!兒子!我早就知道會這樣兒,狗咬著哪兒了?」

  體仁現在立了起來,知道父親在那兒,雖然已經清醒,心想最好還是裝醉。舌頭嘀哩嘟嚕的說:「我沒事兒,我沒事兒。」身子靠著羅東,趔趔趄趄的走了。父親攙著母親進屋裡去,向女兒說:「你們趕緊進去吧。三更半夜在外頭,會著涼。」

  在黯淡不明的燈光之下,一大排人走進了屋子,一陣子紛亂之後,又一陣緊張的沉默。父親臉上猙獰可怕,一言不發。體仁躺在自己的床上,還繼續裝醉。體仁的手還流血,母親的胳膊受了傷。臉上蒼白。人把她扶到屋裡去,躺在床上。父親摸了摸她的手腕子,發現手腕子的骨頭脫了臼。拳術家都會整骨,他用力氣強大的手,把骨頭壓回了原位。這樣當然疼痛難忍,一碰她就叫;這個手術完了之後,她精疲力盡,低聲無力的躺著哼哼。

  丫鬟和女兒忙著找布來纏,端水盆來洗,準備熱藥酒補氣。馮舅爺夫婦聽說太太受了傷,趕緊起身過來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著陪著姚太太,後來她似乎開始打盹兒。這時把燈光撚低,她們仍然坐在母親屋裡,低聲細語,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著之後,在夏日的黎明時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體仁才起來,沒到鋪子裡去。他醒來還感覺頭疼,這時候珊瑚坐在他屋裡呢。

  體仁問珊瑚:「昨天夜裡怎麼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媽媽的手腕子也脫了臼。」

  「厲害不厲害?」

  「我不知道。醫生來的時候兒,她還睡呢。我們也不願叫醒她。我想現在醫生還在她屋裡吧。」

  體仁沒說話。心裡真正覺得悔恨不安,又怕見他父親。最後問:「爸爸怎麼樣?他說我什麼沒有?」

  「沒有,不過你知道你應得之罪。媽的手若落個殘疾,你的良心怎麼安呢?」

  體仁問:「那麼我該怎麼辦?」

  「最好去賠罪,求老人家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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