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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公子哥兒話時尚 莫愁妹子展辯才(3)


  紅玉的母親說:「人家叫你玩兒,你不去,現在哭什麼呢?」

  紅玉才七歲大,不聽母親安慰。阿非的母親一看,趕緊向阿非說:「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兒。」阿非還沒太明白整個兒事情的原因,環兒已經離開他,溜到母親身旁去了。阿非到紅玉身邊,求她也和他一塊兒假扮洋人,但是紅玉很生氣說:「你玩兒你的,我哭我的,與你有什麼關係?」突然離開他,跺著腳,又趴在母親膝蓋上哭起來。

  她母親道歉說:「你不知道我這個孩子,人個兒小,脾氣蠻大。」

  阿非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說:「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賠個罪兒吧。」阿非就過去,求紅玉千原諒,萬原諒,可是紅玉仍舊說:「躲開我。」最後阿非說:「妹妹,以後我一輩子隻跟你一個人玩兒,再不跟別人玩兒。這可以了吧?」

  紅玉這才滿意,立在那兒破涕為笑。用食指在自己臉上一掃說:「你才沒羞!你是個男孩子,卻把頭髮梳得像個小姑娘兒。」阿非開始把一個結子摘下來,把辮子分開,紅玉看著笑了。

  他們這麼玩兒的時候兒,木蘭問立夫新近看什麼書,他說看《撤克遜劫後英雄傳》。

  他說:「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寫的吧?」

  木蘭想了一會兒,想起來了,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設法把話題轉到論林琴南的翻譯。因為她特別喜愛林琴南的翻譯,而立夫也極感興趣,於是談得很起勁。

  立夫問:「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為什麼?我倒更喜愛羅文納。」

  「那自然,讀者總是同情婚姻上應當成功而卻失敗的那一個。就因為這個道理,很多人同情《紅樓夢》裡的林黛玉。」一聽到婚姻兩個字,珊瑚豎起耳朵來說:「你們倆說什麼呢?說得那麼津津有味。大聲點兒說,讓我們也聽聽。」莫愁說:「二姐是說《紅樓夢》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體仁問:「噢,我知道。二妹喜歡林黛玉,三妹喜歡薛寶釵。」

  素丹說:「你喜歡誰?」

  體仁說:「我喜歡賈寶玉。」

  莫愁說:「好沒羞,喜歡那個女人氣的男人!」她又問素丹:「你喜歡誰?」

  素丹說:「我喜歡史湘雲,她好像男孩子,而且灑脫之至。」

  體仁說:「妙哇!」

  木蘭用溫柔而細小的聲音同立夫:「《紅樓夢》裡,你最喜歡誰?」立夫停了一下兒才說:「我也不知道。黛玉太愛哭。寶釵太能幹。也許我最愛探春。她是兩者合而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寶釵的性格。但她那樣兒對她母親,我不贊成。」木蘭靜靜的聽,然後慢慢說:「哎呀!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蘭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歡誰。李絝!對不對?」

  珊瑚說:「在那本小說裡頭,每個人都喜歡和自己相似的人。別說了。這麼說下去,我們就不能打牌了。」

  他們打完一圈兒,素丹贏了。體仁說他忙了一天,有點兒頭疼。莫愁說不要再打,大家說話吧。年輕的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還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錦兒的座位讓給了她。

  體仁嫌屋裡太熱,要一條熱毛巾,脫下了皮襖。裡頭穿的是棕色綢子小棉襖兒和棕色褲子。他母親看見他穿著小棉襖兒,就說:「你當然覺得熱,你回來還沒換衣裳。不過這樣兒會著涼。乳香,去給少爺拿一件棉袍兒來。」

  體仁在椅子上大叉開兩條腿坐著。乳香拿來之後,他立起來穿上,但是領子上兩個扣子沒扣上,下頭的扣子也沒扣。他向來不扣領扣兒,所以若穿三四件裡頭的小襖兒,外頭再穿上長袍兒,就可以看見好幾層領子,在脖子下敞著。這也許就是他的不願受約束的緣故。莫愁看見雜亂無章就煩,這時對體仁說:「哥哥,你穿長袍兒,就應當穿得像個上等人。領子也不扣,下擺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兒,看起來不顯得利落嗎?」

  體仁說;「你說穿起來像個上等人。是什麼意思呢?爸爸的領子也不扣,扣上扣子,頭就不自由了。」

  莫愁說:「那麼下擺的扣子呢?你還有什麼大道理嗎?」體仁說:「下頭敞開,走道兒方便。銀屏在的時候兒,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嗎?」母親一聽到提銀屏的名子,立刻抬起頭來,目光很銳利的看了他一眼。

  莫愁說:「你說這話,臉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個丫鬟來扣!我想你若帶著銀屏到英國去給你扣扣子,大概就不會回來了。」

  體仁說:「那也不見得。」

  莫愁對體仁的傲慢頗為惱怒,又接下去說:「你穿西服,背心兒上最下一個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樣兒起來也方便?」

  體仁故意大笑起來,很惹人生氣的樣子。

  他大模大樣的說:「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說。穿洋服,也有學問。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個扣子敞開,是應當如此。那叫做劍橋式。你若把那個扣子扣上,會招人笑的。」

  體仁很得意,莫愁一時無話可說,算暫時失敗。可是轉眼之間又開始反攻。她說:「噢,是了,您尊駕沒到劍橋,卻把劍橋的學問學會了!您若不說,我還不知道劍橋的學問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個扣子上啊。」

  體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話的刻薄。木蘭打算給他解解圍,於是說:「我不知道每個英國紳士是不是背心兒的最下一個扣子都不扣上。這也許和個人的肚子大小有關係吧。」

  木蘭是存心開玩笑說的,可是體仁卻認真起來,他鄭重其事的說:「妹妹,你說的也許對。也許吃完飯之後要敞開,但是飯前不敞開。我倒要查考查考。」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著說:「你既然沒到英國,你哪兒來的這套學問呢?」

  體仁說:「噢,聽東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縫說的。」

  立夫正端著茶杯喝茶,無法自製,就大笑出來,把茶喝嗆了,竟把茶噴到地毯上,木蘭和莫愁也笑起來。體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衛之道,於是開著玩笑說:「你們不記得我臨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說的話嗎?他說:

  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即文章

  你們得把眼光放大一點兒,並不是只有書本兒上的學問才是學問。」

  莫愁說:「哎呀!不得了!這比你解釋《孟子》還精彩得多呀。」

  立夫對莫愁辯才的鋒利,至感驚奇,這使他想起三國時代的陳琳,他的一篇討伐曹操的檄文,雄辯滔滔,竟使曹操閱讀之後,當時頭疼立即痊癒。因此他這時插嘴說:「體仁的頭疼現在應當好了吧。」

  木蘭問:「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立夫說:「你妹妹有點像寫討曹操檄文的陳琳。」莫愁覺得很受恭維,又說:「不會,他的頭疼會更厲害。」

  可是這些話的含義體仁完全不懂。

  莫愁看見立夫的棉襖被茶噴濕,站起來拿一條幹毛巾遞給他。立夫接過去,向她道了聲謝。莫愁很想替立夫去擦乾,但是不敢。

  這時候兒,父親和舅爺回來了。看見大家都很高興,立夫正擦他的棉襖,父親問他們剛才幹什麼了。

  木蘭說:「我們剛才談論學問,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嗆了。」

  父親說:「學問會那麼有興趣?」心情頗為愉快。接著素丹模仿一個基督教牧師的講道,招得大家都發笑,笑了一陣子,大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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