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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公子哥兒話時尚 莫愁妹子展辯才(2)


  錦兒進屋去,在櫥子裡找,裡頭沒有。她走出去,一會兒的工夫又回來,說賴媽她沒有動,也不知放在哪兒。體仁穿上了襪子,對錦兒說:「你找一找。一定在這屋裡呢!」錦兒開始在各處兒找,正在找,忽然聽見體仁嘟嘟嚷嚷說他的一隻襪子上有幾個窟窿,罵那個「笨用人」沒有修補就收了起來。錦兒現在低著頭在地下找,看是不是會掉在地下。這時體仁看錦兒穿著一件鮮藍色的棉襖,鑲著有顏色的邊兒,她那漆黑的頭髮,梳成一條很粗的辮子,身材兒比銀屏還窈窕,他不住看著她彎腰低頭找了半天,臉上色若桃花。體仁說:「沒關係。我今天穿長袍兒好了。」他覺得那肉感的姿態好不動人。

  錦兒說:「就因為您要穿洋服,才有這些扣子的麻煩。」

  體仁說:「銀屏若是還在,就沒有這些麻煩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會派這麼個笨頭笨腦的老婆子來伺候我?你若來伺候我,你會比銀屏還好呢?」

  錦兒搶白說:「別亂說,我可不是銀屏。」

  體仁說:「為什麼大夥兒都聯合起來跟我做對呢?我妹妹她倆不在的時候兒,你們也不來伺候我。你不來,乳香也不來。」

  錦兒回答說:「幹什麼問我?」根本不願談這事。又說:「還讓我給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體仁說:「我今天穿中國衣裳。你把那些東西都收在櫥子裡,吧。」

  錦兒給他拿出來一件長袍兒,一件綢子小棉襖兒,一條褲子,有聰明懂事漂亮可愛的丫鬟在自己屋裡伺候,那種快樂他又再享受到了。錦兒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體仁伸出兩隻手說:「好妹妹,你若肯來伺候我,我就向媽媽說要你來。」「妹妹」一詞在這兒用,當然有男人稱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錦兒立刻把兩隻手往後縮,說:「放尊重點兒。誰是你的妹妹?」

  體仁一看錦兒惱了,就微笑說:「我只是跟你開玩笑。有什麼關係?」

  錦兒含怒之中又夾帶鄙夷輕視的樣子,回答說:「我們是奴才丫頭,沒有資格跟您開玩笑。您少爺當有少爺的身分。不要以為我們一個女孩子家的身子,賣給你們府上來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們隨便作踐。我沒有銀屏的大志氣,也沒有銀屏的大本領。現在銀屏落了個什麼下場?」說著,走出屋子去。

  體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無可奈何。只好穿上長袍,準備趕緊到鋪子裡去,因為年底結帳,他父親也會在。

  木蘭問錦兒為什麼耽擱那麼久,錦兒回答說:「他找不到領扣兒,叫我替他找。他說了些著三不著兩的話。難道他以前也是這麼胡說八道?」

  木蘭問:「他說什麼?」

  「他叫我去做第二個銀屏,我告訴他趁早兒少妄想。」

  木蘭答:「你說得好!」

  錦兒去送禮。回來說,曾太太一定要木蘭去吃飯。木蘭說:「那像什麼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點了,雪花來催木蘭,說祖母想她呢。木蘭更覺得心煩意亂,因為她半年來沒看見過蓀亞,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太難為情,並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幾個月沒有見立夫。她跟母親商量。她們認為她應當去,應當去給老祖母拜夀請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飯。她於是穿上一件銀狐的藍閃緞子皮襖,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見蓀亞也在祖母的屋子裡,彼此相向微笑,問了幾句禮貌上的話,蓀亞和木蘭一樣羞慚。曼娘趕進屋子來,笑著說:「這次你該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給蓀亞煮臘八粥的時候兒,我們大家都有口福了。」木蘭覺得忸怩不安,竟找個藉口跑出屋子去。他們都知道木蘭在曾家會局促不安的,就沒堅持留她吃飯。

  木蘭心裡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飯,因為是想見立夫,同時她不願在曾家和蓀亞同桌。她一到家,就聽見立夫說話的聲音,她知道蓀亞的聲音比立夫字正腔圓,更為悅耳,可是,立夫的聲音給她一種快樂,這種快樂幾乎是心癢難撓,無法抑制。兩個人都叫她蘭妹,蓀亞的聲音是標準京腔,立夫的聲音裡則可以聽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親和四川同鄉會住的那些人家的影響。她覺得也喜愛那種四川調兒。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親叫人送話回來,說太忙,不回來吃飯,要和馮舅爺在鋪子裡吃。體仁聽說他父親不回家吃晚飯,也打發一個拉洋車的回來,說晚上他也要晚點兒回來,就乘機會看銀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飯,就全像一個年輕人的宴會,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體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飯,正準備打麻將。莫愁打得好,木蘭太慌張,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於是分成兩桌。這時才知道立夫不會。木蘭說她對打麻將也無所謂,於是陪著立夫這位客人坐。最後,姚太太、馮舅媽、孔太太、還有錦兒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體仁、素丹。太太們幾次要丫鬟去和她們打,好能湊一桌。錦兒,最初是年輕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沒說出什麼理由,只說願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讓珊瑚和她調換了一下位子。體仁默默的看了她一眼。

  別人打麻將,木蘭也坐在屋裡,和立夫說話,同時卻假裝著和弟弟阿非玩兒。她手裡沒東西閑得慌,叫阿非過來,拆開他的辮子,給他再梳一次。乳香拿進一把梳子來。珊瑚回身看著說:

  「這麼大晚上梳什麼辮子?」

  木蘭開玩笑說:「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頭髮從中間分開,一邊兒梳了一個辮子,就像紅玉的一樣。立夫看見她那樣梳,但是木蘭向他使眼神兒,讓他別說什麼。乳香也看見了,但是不言語。紅玉正在站著看,想要叫她媽看,但是木蘭不讓她叫。最初看見他們的是莫愁,她說:「大夥兒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蘭有點兒惱,趕緊盤了個結,讓阿非和紅玉並肩而立,把他們倆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個,說:「看!他們倆像王母娘娘駕前的兩個仙女吧!」

  大家轉身來看,都笑起來。

  她母親向立夫的母親說:「我這個木蘭老是想這些事情。」木蘭回答說:「我根本沒想什麼。你們打牌,我的手閑著沒事兒。我就給他梳辮子,怎麼知道梳出來成了兩個?」立夫的母親說:「這個主意很妙。兩個人看著像一對兒,倆人手拉手!」

  現在阿非拉起紅玉的手來說:「現在來裝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對。他們都是手拉手的。」但是紅玉是個敏感的小女孩兒,立刻把手縮回去,跑到母親身邊兒去,轉過身子抱怨說:「阿非占人家便宜。」

  馮太太趕緊說:「他只是跟你玩兒,沒有占你什麼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現在慢慢長大了,該學點兒規矩。現在走開,別在這兒搗亂。」

  素丹說:「等他們長大之後,中國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樣了。那時候兒一定也是自由結婚了。」

  紅玉拒絕了阿非之後,阿非就過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時他妹妹正立在母親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說:「咱們倆假裝洋鬼子。伸過胳膊來。」環兒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別人家做客,總要客氣,不好意思轉過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兒,這就是第一個好機會,所以她就讓阿非拉著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阿非拿著一個雞毛撣子,甩來甩去,當作洋人的文明棍兒。母親們一看都笑起來。她們忽然聽見抽噎的聲音,原來紅玉站在母親一旁嗚咽著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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