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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公子哥兒話時尚 莫愁妹子展辯才(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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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冬至假放過之後,木蘭和妹妹莫愁又離家去上學,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學校把家裡假期中發生的事,對同學誰也沒提。不過很顯然,對每個女同學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發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內的。 她倆回京過為期較長的年假之時,帶著一個新朋友女同學錢素丹回家。因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蒼白,多愁善感,雖然她母親是基督徒,她生長在耶穌教的家庭氣氛裡,她的中文學科卻很好。木蘭聽說她在家可以說是個叛徒,跟她母親姐姐完全不一樣。雖然母親反對,她決定不進教會學校,一定要進中國公立學校念書。她寫的墨筆字非常之美,中國舊小說也看得蠻多。她聰明又機智,跟木蘭一樣,也能唱京戲。她坐著的時候兒,像男人一樣,也會顫動她的腿。在學校沒有胡琴兒,可是每逢在寢室哼哼幾段兒京戲,她就用手指頭在膝蓋上敲板眼,嘴裡哼哼胡琴的調兒。在她的影響之下,木蘭也看了些章回小說,由於好多舊小說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虧。所以後來,木蘭有輕度的近視,不過她始終不肯戴眼鏡。因為近視度數不深,她若不告訴別人,誰也不會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遠處望,眼睛就顯得有一點兒朦朧的怪樣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規告訴了她一點兒,當然基督教也有優點,也有缺點,還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響,她相信男女結婚是要自己做主張。素丹對中國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贊成,就是反對傳統的有關婦女那套道德教條,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結婚制度。這種贊成中國文化,而反對舊式婚姻制度婦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並不然,因為素丹,不管是在中國古代,或是在中國現代,她就是會鬧風流韻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愛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贊成。 新年即將來臨,木蘭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裡去,還得待在學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過年假。 姐妹倆發現體仁已經安定下來,父親也不再生氣,心裡很歡喜。體仁每天和舅舅一塊兒到鋪子裡去。因為表面兒上有個正業,又有自由去看銀屏,體仁心滿意足,也就不再追問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並不攔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為有人請吃飯,或有人約聽戲,他就這樣告訴母親,當然,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難免的。甚至他舅舅,也從來沒想到他還和銀屏有來往。他一要錢,就要幾十塊錢,他舅舅認為沒有什麼可怪的。 因為體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處。銀屏現在開始跟體仁要錢。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積攢點兒錢留著用,萬一體仁的父親知道了,或是有別的岔兒,她就分文不名,怎麼過日子呢?體仁知道過年是結帳的時候兒。他不願意獅子大開口嚇他舅舅一跳,也不願意自己的花費讓父親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過完,有什麼麻煩再說。這樣至少在年假裡,大家過個平平安安的快樂新年。體仁的快樂真夠得上完美無缺了。若是沒有銀屏,他自然會在北京前門外找到別的女人;銀屏若還在他家姚府上,他也不會像現在這麼任性自由。現在不但把一個完全自由的銀屏金屋藏嬌,而且他發現在他離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裡,銀屏完全變了,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會穿會打扮,還精于取悅男人的藝術呢。不久之後,華太太和銀屏全看出來體仁在她們那兒那份兒逍遙自在,於是就盡其所能讓他稱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塊錢立刻用在裝飾房子的內部。體仁說牆上掛的一張畫兒很壞,第二天就摘了下來,換上了一張西洋裸體美女的油畫,配著紅木的鏡框兒。屋裡現在有新鏡子,新臉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樣。沒人罵他,他說話,沒有人打駁回,他常常意外發現,她們倆給他準備好他平素特別愛吃的東西。房東太太說要把正房讓給銀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體仁答應把那個小地方兒裝飾得精美悅目,不過告訴她們他得把計劃延到新年以後。同時他把駕臨香巢的日子次數兒,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個禮拜不在家的時候兒,不超過一次,這樣很容易找藉口,自然引不起誰懷疑。 木蘭姐妹倆,各自心裡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沒有看見立夫為憾事。事情只是趕巧,並無特別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時常到姚家來。兩個女兒不在家,姚大爺總覺得寂寞無聊,所以立夫一來,就和立夫說話,並且要他下次再來。於是在這位老人和這位年輕人之間便產生了友情。立夫聽慣了傅先生談話,覺得和姚大爺談論此事,談論文學,很容易,很自然。說來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卻比年輕人的思想還進步。姚大爺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個噴水浴的蓮蓬頭兒,子夜練氣功之後,早晨加上一次噴水浴,別的時間的養生修煉之後,也添上噴浴一次。有時候兒,他到北京飯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時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會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對文學的批評很嚴格。立夫剛剛愛上六朝的駢體文,但是姚大爺對那種文體則表示輕視,說那是徒供裝飾而毫無實用的死文章,不過堆砌辭藻排列音韻而已。他向立夫說:「要讀桐派的文章,讀方苞、劉大櫆的文章,讀諸子的文章。」姚大爺所喜愛的哲學家,是道家莊子。莊子的文章是才華絕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讀了莊子之後,才開拓發展,這應當歸功於姚大爺的影響。後來立夫在思想上之反傳統,破壞偶像的思想,也是讀莊子的結果。立夫有時候兒覺得莊子和道家思想,對他那年輕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奧;只是感覺到莊子文章的風格華麗,譬喻富有奇趣,其詼諧滑稽,幾乎顛倒宇宙乾坤石破天驚的懷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動。 不過姚大爺的影響也具有建設性的一面。他一談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學問,他的眼睛神光閃爍。他不會一個英文字,但是他觀察了許多西方的東西。對科學的熱心是無量的。他談論聲、光、化、電等科學,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視人所記載的歷史。他說:「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對物所說的那一套。」 道教精義和科學,是姚大爺的兩大愛好。在他的頭腦裡,這兩種思想是十分協調融和的。這也許是自然之理,因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則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歷史。道教中偉大的哲學家莊子,感覺到自然對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無終止的運行,自然中生長衰微的法則,自然中萬物之紛雜無窮的類別,以及自然中難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這個宇宙,在矛盾衝突的多個力量之中,遵守著一個無關於個人的,無以名之的,默默無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則,而變遷,而變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響。這個默默無言的神祇,根本實在無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卻又堅持這個道,本來無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稱。就是說,所謂「道」,用什麼名字相稱也是不適當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學現在正窺啟自然的奧秘,立夫正在青年,應當不要錯過此一千載良機,要深入探測這些新的發現。 他告訴立夫說:「對於我們,聲音就是聲音而已。一道光線,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卻把聲光發展成一門學問。而製造出留聲機,照像機,電話機。我還聽說有電影,不過還沒看見過,要學這個新世界的新東西,忘了我們的歷史吧。」他這種意見,在傅增湘那位老學者看來,實在不敢苟同,認為是過走極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這些話出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學生說出來,更使他受感動。 但是立夫感到興趣的卻是文學。在這方面,姚先生對他的影響是引領他去看林琴南漢譯的西洋小說。林琴南譯英國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偵探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對西方真正熱切的興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學者,不通英文,他翻譯時,是由一個英國留學生,把原文譯給他聽,他再寫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領,是他用文言文寫長篇小說,這是前未曾有的。他的譯文風格,前後一致,琅琅可讀。原作內容雖各有不同,譯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這是他的漢譯小說能風行一時的緣故。 在林譯《撒克遜劫後英雄傳》一書裡,立夫發現了木蘭的鉛筆字的圈點評注。評語是寫在書的頁邊兒上,是關於芮白卡和羅文納,非常有趣。好像木蘭是同情芮白卡,而在艾文侯對芮白卡的愛無動於衷處,木蘭注上「糊塗」或寫「糊塗!湖塗!」在芮白卡敘述城堡戰役之時,艾文侯只注意那場戰役,對芮白卡的關心他,卻毫無感覺。在這一段文字一旁,木蘭寫的是:「天下之上智亦有糊塗時。」這種評語顯然是以前寫的。立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時所寫。 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姚先生邀請立夫,他母親,他妹妹,到他家吃飯。那一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日,每年那天都有一次家庭壽宴,木蘭都去拜夀。今年情形不同,因為木蘭已與曾家蓀亞訂婚,就要嫁到曾家去,所以避免前去。那天早晨,木蘭叫錦兒拿一筐子棗兒,一筐子福州桔子送去。算是她送給老太太的禮物。告訴錦兒說,曾家要問,就說她不去吃飯了。 錦兒正在準備東西,木蘭聽見體仁在他屋裡叫賴媽,賴媽是個中年婦人,體仁因來之後,家裡派去伺候他,並照管他的東西。體仁已習慣於銀屏的照顧周到,而今在家真是覺得缺她,也嫌賴媽蠢笨,用著不稱心。有一個熟練的丫鬟伺候,自然是一件樂事,這個中年婦人的伺候,真是毫無味道。他對這個聲音粗啞的中年婦人說話,當然和對銀屏說話不一樣。他挑她好多不是。也許因為她真不知道體仁的東西放在什麼地方,又不能察顏觀色,預先揣度他的意思,這就跟銀屏大不相同了,也許只是因為不喜歡她,並無別的緣故。自從木蘭姐妹帶著素丹由學校回來之後,家裡的用人,就感到不夠,加之又快到臘月底,每個僕人都忙得不得了。賴媽在廚房幫著蒸包子,她心想大少爺會自己照顧自己。所以那天早晨,體仁就沒有人伺候。 木蘭聽見她哥哥叫,就讓錦兒去看看。錦兒一進屋,看見體仁穿著襯衫、內褲、拖鞋,在屋裡站著。她站在門口兒,說賴媽正在忙,問他是不是要找什麼東西。 體仁這位大少爺說:「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領扣兒放在哪兒了。你能給我找找嗎?」 錦兒,本是儘量躲著體仁,這時不知怎麼樣才對,因為她不願進屋去,又不能轉身就走。她說:「我也不知道在哪兒。」體仁說:「你在櫥子裡的抽屜裡找一找,看是不是在裡頭放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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