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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離香港體仁回北京 隱陋巷銀屏迎故主(3)


  「我知道。小姐等了您好幾天了。」那個女房東告訴女用人去請小姐出來。女用人說小姐身體不好,門是從裡頭扣上的,她無法進去。體仁打算跑過去,但是女房東笑著說:「她一定是生氣呢。您不知道過去三、四天,她等您等得多麼焦躁不安,她連飯都吃不下去,她去站在門口兒看。她甚至把狗放出來,看狗是不是能找到您。」

  體仁說:「那就怪了。」他走到銀屏門口兒去叫,他敲門。

  他說:「銀屏,怎麼回事兒啊?我回來了。」

  裡頭沒有回答。房東華太太也叫:「銀屏,開門!少爺回來了。你怎麼聽不見呢?」

  這時裡頭才傳出銀屏的聲音:「來看我幹什麼?你回到你的家就忘記我了。我死我活跟你有什麼關係?」

  體仁寄給銀屏的信上說他四天以前會到。因為在天津又荒唐鬼混了最後一夜,花完了最後的一塊錢,所以到北京就晚了。銀屏一直擦胭脂抹粉隨時等著他來。過了好幾天,她等啊等啊,氣得厲害,以為體仁對她冷淡了。華太太就教給她,說體仁來的時候兒,叫銀屏拒絕見他,這時華太太告訴體仁說銀屏多麼想念他,對他多麼癡情,就這樣打動體仁的心,而她從旁設法,叫體仁一定見到銀屏才走。所以那天銀屏聽到狗叫,就在裡頭把門閂上,脫下褂子,跳上床去,然後又跳下來化妝。

  體仁皺著眉看著,華太太微笑著說:「這是你們小兩口兒之間的彆扭。您向她告個罪兒,因為她等您等了四整天,您都沒有來。」

  體仁說:「這樣可冤枉人哪。」他又叫:「銀屏,你聽我說。我前天才回來。我爸爸把我鎖了起來,我沒法子出來。我把經過的情形可以都告訴你。」銀屏聽見這話,心裡軟了。她起身把門閂抽下,開門讓體仁進去。門將要開時,體仁聽見銀屏在裡頭吃吃的笑,看見門一開,體仁就沖進去把她抱在懷裡,狗也隨著跟進去。

  華太太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說著走回屋去。體仁看過《紅樓夢》,所以像賈寶玉一樣,把銀屏嘴唇上的口紅舐著吃下去了。

  銀屏笑著把他推開說:「慢著,慢著。」她叫用人來沏茶,把體仁領進里間兒去。

  體仁看見銀屏變了。他看見銀屏穿著白小襖兒,紅緞子坎肩兒,坎肩上有一行密密劄劄的扣子,綠綢子褲子,繡花兒緞子鞋。兩隻手又白又軟,戴著一對玉耳環,眉毛是仔細修好的,就和房東華太太的眉毛一樣。耳朵兩旁各有一綹兒頭髮,大約一寸長,剪得很整齊。

  她說:「關上門。天冷。」

  體仁看見床上她的被子還沒疊好,問她說:「你剛才睡覺了?」

  「是啊,我病了。差點兒等你等死我。」

  銀屏拿起棉襖來穿上,但是體仁看見屋裡爐子小,不夠暖和,就說:「你還上床吧,不然會著涼。」

  於是銀屏上床去坐著,用被子圍著,但是雪白的兩條玉臂和扣子緊密的紅坎肩兒還露在外頭。體仁坐在床沿兒上,一邊兒欣賞銀屏的美,一邊兒告訴她這幾天家裡發生的事情。老媽子端進茶來,銀屏告訴她在爐子裡再添點兒煤球兒。

  老媽子走後,銀屏叫體仁去把門閂上。

  體仁問:「在這兒住沒有什麼問題吧?」

  銀屏說:「毫無問題。誰也不會來把咱們怎麼樣。」體仁很高興,很得意。他說:「咱們在這兒很自由,不像在家那樣麻煩。」

  銀屏說:「你覺得我現在怎麼樣?」

  體仁說:「漂亮極了。」

  銀屏指著臥在床旁邊兒的狗說:「我一直照顧它,喂它,就跟你在家時候兒一樣。你剪下來的辮子我還留著呢。我這回算露了兩手兒給他們看看,我若不冒險逃出來,他們早把我嫁給別的男人了。」

  體仁說:「我也是說了話算話。我若不在往英國的路上中途折回來,咱倆就棒打鴛鴦兩處飛了。」

  銀屏說:「我真感激你。」說著把體仁拉近她,吻了他一下兒。體仁躺在她的懷裡,銀屏撫摸著他的臉說:「為什麼你這麼好,而你媽那麼心狠呢?在你們家我簡直還不如一隻狗。你走了之後,她每次開口都罵我『小婊子』。我一看,事情已經不可挽回,我又不能當面說她許下你的話說了又不算。我不知道有多少晚上哭著睡著的。我想等你回來已經太晚。青霞給我說媒,打算馬馬虎虎像一堆垃圾把我扔出去就算了,她們以為我不知道。全家都把這個秘密瞞著我。我為拖延時間,向他們要我伯母的一封信,因為我不相信他們。後來我伯母的信寄到了,我想我非逃走不可,不然一定掉進他們的圈套兒,就要蒙著眼睛嫁出去。我甚至不相信我伯母那封信是真的,因為按時間信來不了那麼快。」

  體仁問:「什麼?到底是你伯母的信,還是你伯父的信?」

  「他們拿一封信給我看,說是我伯母寄來的。我也不認字,除去假裝相信他的話還能怎麼樣?我還留著那封信。打開那包袱我拿給你看。」

  體仁把床另一頭兒那個包袱拿過來,銀屏把那封信拿了出來。

  體仁給弄愣了,罵道:「王八蛋!我想不到我媽會做這種事!今天早晨我還親眼看見你伯父的來信呢。」銀屏一直不知道也有她伯父的來信這件事。事出意外,她又愣住了。

  銀屏說:「這都是你的好媽媽要害我暗中做的手腳。這都是他們在你背後幹的好事。早就猜得出來,可是像我這麼個奴才丫頭,除去裝聾作啞任人擺佈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我一定問問我舅舅。」

  「不要,千萬不要。那麼一來,他們就會知道我在這兒了。事情現在已經過去,我也逍遙自在。只要我能有你,我還在乎什麼別的?」

  「只是我一想起他們對你做的這些事,不由就生氣。」

  銀屏繼續撫摸並且吻體仁。

  兩人這樣兒坐了一大半下午,直到短短的冬天即將日暮。銀屏要體仁吃了晚飯再走,體仁說不行,因為這是他頭一天到鋪子裡,必須先回鋪子裡,好和舅父一齊回家。

  不過,華太太預先想得周到,早已預先做了白切雞,上海式的糖醃熏魚,冷切蒸鮑魚,寧波的清拌肚絲兒,這都是銀屏知道體仁愛吃的。她們勸體仁喝幾杯再走。熱酒斟上,三個人坐下慶祝這次遠路歸來。體仁開始喜愛華太太,向她恭維了一番。掏出了二十五塊錢交給銀屏,告訴她買床新被子,床單子,還有屋裡用的別的東西。他又想給女用人五塊錢,但是銀屏說:「你不要這麼浪費。給她一塊,她就會好高興。現在咱們像新建家一樣,得節省就節省才是。」她把女用人叫進來,手裡拿著一塊錢,得意洋洋的說:「這是姚少爺賞你的一塊錢。還不趕緊道謝。下次少爺來,好好兒伺候。」女用人接了錢,請了個安,滿臉賠笑說:「謝謝您費心。雖然我老眼昏花,還看得出富貴之家的大少爺,跟街上的窮骨頭不一樣。小姐說您來的時候兒,我就猜想您的樣子,現在看見您了,知道小姐說的一點兒也不錯。我不知小姐前輩子修了什麼福,這一輩子遇見您這麼個貴人。」

  體仁走的時候兒,費了半天勁兒才把狗攔住。銀屏送他到門口兒,湊到他耳根子底下,說下次來給房東太太帶點兒禮物。體仁興高采烈而去,覺得又找到一個新生活,有這麼美妙一個秘密,好不樂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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