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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離香港體仁回北京 隱陋巷銀屏迎故主(2)


  父親用強有力的右手把眼鏡用力一攥,就成了一堆彎金絲爛玻璃,他的手也被碎玻璃紮破流了血,可是不讓別人管。用流血的手,他把飯碗和盤子推開,推開椅子,站起來,在地上走,沒有人敢動一下兒菜飯。他的臉和鬍子沾上了血,他看來越發猙獰可怕。阿非開始哭道:「哥哥,」姚先生說:「他不是你哥哥,他是孽障!讓他給你做個榜樣!你長大後若也像他,姚家就完蛋了!」木蘭坐在阿非一旁,叫阿非不要再哭,馮太太攥著紅玉的手,怕得厲害,使眼神兒叫紅玉別動。

  老人突然轉過身子來,向他這大兒子說:「我不打你,我也不叫你報帳,我不問你三個月花了一千兩百塊錢。只是從此以後,和你一刀兩斷。你以後自己要幹什麼,自己打定主意吧。」

  現在體仁規規矩矩的站起來,馮舅爺也離開了自己的座位。體仁用一種悔罪的聲音說:「爸爸,我以前是做錯了。現在我要好好兒念書了。」

  老人冷笑道:「念書。給你機會念,你不肯,現在沒有了。你知道你需要什麼嗎?對你最好的就是挨餓。你若知道餓是什麼味道,現在你就滿足了。」莫愁不由得想起《孟子》上說「餓其體膚」眼睛就看了看她哥哥。看他那瘦削的臉,的確是像個挨餓的。

  父親說:「把他關在我的書房裡,餓他一天,誰也不許給他送東西吃。」

  體仁又想反抗,又害怕。馮舅爺這時提高聲音,用談生意那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說:「大哥呀,您讓我說幾句話。我這個外甥當然是鍺了,您說是不是?但是生米已煮成了飯,再算那老帳也沒有用。您說是不是?當然,到英國去,自然不用提了,也應該學學做生意,您說是不是?您若是認為可以,那就叫他到鋪子裡去,去學做生意,再幫著寫帳。」

  珊瑚也站起來說:「爸爸,飯都放涼了。您應該吃點兒什麼。這件事慢慢再商量吧。」

  姚先生說:「我不餓,我吃東西幹什麼?明天把他關起來。」

  說完,走了出去。

  孩子們現在開始吃飯,幾位太太則匆匆忙忙把自己碗裡的飯吃光就算了。這頓飯吃得沉悶得可怕。

  莫愁說:「哥哥,現在你應當改過自新。你胡鬧得也太厲害。至少,表面兒上你總要像個樣子,應當討父母個歡心。父母上了歲數兒,不應當再叫他們操心。畢竟你是兒子,這個家是你的。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臉面見人。你若聽舅爺的話,安定下來學做生意,我們姐妹也臉上有光彩。不然,怎麼是個了局呀?」

  體仁嘟嘟囔囔的說了一句:「你老是這一套。」

  木蘭說:「你若老是這個樣子,我們當然也老說這一套話。」

  現在珊瑚教錦兒去把米飯、湯,和幾個菜熱一熱,給父親端去吃。熱好之後,珊瑚出主意,一則表示自己改過向善,二則也表示一點兒盡孝之道,叫體仁把飯菜給父親送去。但是體仁怒容滿面。最後,由木蘭和阿非送去,大人知道孩子會給父親消消氣的。莫愁和她哥哥去從後窗子往裡面偷看。看見父親正在抽著香煙看報,木蘭叫阿非端著大調盤,自己在後跟著。

  老人家抬頭一看,深感到意外,看見是女兒和小兒子,心裡有點兒感動。

  父親問:「你要不要做個孝順兒子?」

  小阿非說:「我要。」

  「那麼,不要像你哥哥那個樣子。他不做的,你要做。他做的,你別做。」

  木蘭說:「我會照顧他的。」

  木蘭看見父親的鬍子上有一塊血,她叫阿非去拿一條熱毛巾來擦下去。

  木蘭說:「明天您真要把哥哥關起來嗎?」

  「不錯。對他沒有害處,也給他一個教訓。他應當知道餓是什麼滋味兒才好。」

  第二天,體仁鎖在父親的書房裡,鑰匙由父親自己帶在身上。可是下午父親不在的時候兒,母親去隔著隔扇跟兒子說話,設法抽下一塊板子,從縫兒裡遞進幾個熱包子,就趕緊走開,告訴他不要留下什麼渣滓痕跡,免得父親看出來。

  馮舅爺是個道地的生意人,他在姚府上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無人可比,而且地位穩固,永不動搖,因為他是姚太太的哥哥,而且是姚家那個大生意實際上的負責人。他長的骨頭外露,方臉盤兒,像他妹妹,總是戴著紅紇繨兒的帽盔兒,拿著一尺長的旱煙袋,煙嘴是玉石做的。他說話完全是一般商人的樣子,語句中間點綴著許多「啊」「好」,聲調由低至高有好多變化,完全看需要而定。在買進貨物商議價錢的時候兒,他把聲音提高若干不同的強度,以表示自己堅決或是拒絕對方;在結束生意的時候兒,會把聲音降低而溫和,令人衷心感覺到他的熱誠親切;在他準備讓步,在最後一刹那,會突然用一個表示朋友義氣的姿勢,好像是他慷慨大方,示人以恩惠,在這樣讓步之前,他會做出堅持主張,無法通融的樣子。他知道怎麼樣褒貶存心要買的貨,也知道怎麼樣讚美自己要賣的貨。所有臉紅脖子粗大聲喊叫的爭論,其實都是造作,毫無用處,只是一件,就是他嫌你的賣價太高。他若向你讓一步,永遠是在你耳畔低語,好像說的是重大的外交秘密,而把你看做他的心腹知己,才肯這樣吐露給你。

  姚府這麼大的生意,他可以說是經營得法,很得妹妹和妹夫的信任,認為是外姓人裡再找不到這麼能幹這麼可靠的了。姚大爺人極聰明,生意帳目的報告要點,在心裡有數兒,只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他商量,也只有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作主,若干瑣屑細節,他根本不願意管,完全交給馮舅爺自己斟酌辦理。馮舅爺每月的薪水說來少得可笑,是六十塊錢,不過年底的紅利則有好幾千塊,這是一般的規矩,別的夥計的待遇也是如此。現在他自己的財產已經高達數萬元了。

  他出主意叫體仁學生意,倒是很實際,但並不是姚家生意上需要那麼一個人,而是體仁需要一個事情占住身子。另一個理由是這位舅爺借此能和體仁說話,慢慢影響他,而他父親則一向不和這個兒子說話,也就無法對他發生什麼感化薰染。不過舅爺也知道體仁不會把生意看得很認真的。

  第二天,舅爺到書房去,體仁那時還監禁在裡頭,告訴體仁他父親已經答應由他帶他到鋪子學生意。這件事沒有什麼難處,他只要看著鋪子的夥計怎麼樣照顧生意就成了,而且那天早晨更是用那個為藉口好把他放出來。約定好,他一定在鋪子裡吃午飯,跟舅爺一樣。到了鋪子裡,馮舅爺把銀屏的伯父寄到的信拿給體仁看,上頭有親筆簽名,還有圖章,那是鎖在鋪子銀櫃裡的。

  午飯後,體仁藉口去看同船歸來的一個朋友,去看銀屏。他有銀屏的住址,到了附近,他找門牌號數兒,心裡噗噗的跳。那是一個土坯蓋的屋子,沒有油漆過的木板門,一個老太太出來開門,這時他聽見他的狗在裡面叫得很厲害,知道找對了地方。

  那個老太太問:「您是姚少爺吧?」

  他進去之後,覺得很奇怪,因為銀屏沒有跑出來迎接他。狗向他跳過來,在他身邊兒亂跑,又向他跳,把前腳放在他的肩膀兒上,用後腿站在地上。體仁急於見情人,把狗的腳拿下來,狗居然像人一樣懂事,領著他往銀屏住的東屋裡。但是門關著,狗蹲在門坎兒上吠叫。女用人引領著體仁到上房去坐,有一個年約三十歲瘦削的女人立在上房門口兒。體仁看見她,覺得她的兩隻眼睛生得美,眉毛修得很漂亮。

  那個女人說:「請進。」向他微微一笑,可惜笑容配上黑牙齒,真是美中不足。體仁走進那陳設十分簡陋的客廳,但是還是看不見銀屏。

  體仁說:「我姓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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