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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遇風雨富商庇寒士 開蟹宴姚府慶中秋(2)


  「我要一毛錢買一盒兒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這種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們在一塊兒,我這雙不擦亮的皮鞋太顯眼了。」

  母親說:「這就是為什麼我老是說洋東西太費錢。若不是學堂上體操要穿洋鞋,我決不會答應買的。一毛錢夠我兩個月針線錢了。」

  但是母親終於答應,立夫出去買他生平第一遭兒買的皮鞋油,回來之後,把皮鞋打得很亮。

  第二天早晨,孔家到了姚家,姚家都到大廳接他們。立夫的妹妹以前從沒到姚家來過。莫愁問她的名字,她母親說:

  「她的名字就是一個字兒,叫環,我們叫她環兒。」莫愁說:「她長得很像您。」孔太太回答說:「不錯,她很像我,立夫很像父親。」

  現在東邊的屋子已經給他們準備好,姚太太帶著他們過去。屋子裡裝飾得很雅氣。有一個閃亮的鋼絲床,當時算是很新式的東西。立夫在碎冰狀格子玻璃的衣櫥裡,發現了體仁留下的東西,有很多絲綢袍子,好多中國鞋,外國鞋。屋裡有點兒發暗,對著院子的後面,是姚家的客廳。立夫覺得那間房子舒服暢快。

  客人剛一進了他們住的屋子,莫愁跟木蘭就用胳膊兒觸動對方,彼此都急於告訴對方一件大消息。莫愁興高采烈的喊道:「你看見他的鞋沒有?擦得那麼亮!」木蘭說:「我沒看見?他一進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鋪著他的藍布大褂兒睡的。還可以看得見好多褶子呢。」

  自從馮舅爺和家眷由南方回來之後,姚先生說全家在一塊兒吃飯,人多才熱鬧。立夫兄妹母親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個飯廳裡吃午飯。大家都坐好之後,姚先生算了一算圍著圓桌坐的有十二個人,說說笑笑很熱鬧,姚先生很高興。孔太太非常客氣,桌子中間的菜別人不給她,自己決不會伸筷子去夾。立夫吃得極快,要自己去添飯,由乳香去添,他覺得有點難為情,乳香是用金線花紋的大漆盤子端飯的。木蘭姊妹多少有點沉默,眼睛忙著看,感覺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詳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說點兒什麼,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們正在談論曾家的經亞和牛家素雲訂婚的事。立夫覺得很有趣,他問:「就是牛財神的女兒嗎?」

  姚太太問:「你認得他們?」

  「不認得。不過我認得他們家的二兒子東瑜。他跟我在一個學校念書,只是好久沒看見他了。」

  有人問:「為什麼?」

  立夫說:「媽,我可以說嗎?」

  他母親說:「最好別說。」

  木蘭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說:「說說也沒關係。好在在家裡。我們也不會出去說的。」

  立夫說:「他拿的一個手槍到學校威脅老師,被學校開除了。」

  木蘭問:「用手槍威脅老師!怎麼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級好幾年。人很聰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級一年,所以拿象手槍到老師屋裡,硬要求老師給他及格。老師當時只好屈服,但是後來提出要辭職。再以後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他從那時候兒就再沒到學校。」

  姚太太問:「那麼年輕輕的,怎麼會有手槍呢?」「他總是帶著兩個僕人到學校。一個人替他拿書,那一個帶著手槍,是保鏢的。最初原本只有一個僕人。他說只要他父親說句話,校長的飯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負每一個老師,每一個學生。有一二次,他欺負平貴的姐姐,平貴是我們班上的一個同學。平貴約了幾個歲數大的同學,找機會在暗處埋伏等著他,揍了他一頓。所以後來多了一個保鏢的陪著他。」

  「校長被革職了沒有?」

  「沒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裡,也不知道是誰。」姚太太說:「這話簡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見牛太太。她說她的二兒子現在在他父親的衙門裡頭做事。說著他這個二兒子,還得意洋洋的呢。」

  木蘭說:「不錯。您還記得她說什麼來著?『您看他,那麼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就在北京做起官來了。誰對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禮立正,一直到他過去了很遠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輩還跟他交往,對他很親切。』牛太太那麼得意,那麼自滿,也沒有誰頂撞她呢。」

  立夫說:「這就是中國敗給日本的原因。」

  立夫的母親連忙道歉說:「在長輩面前這麼亂說話,請您原諒他。」

  姚先生說:「幹什麼這麼客氣?這樣兒才好,就像一家人。

  在我們家,我不堅持什麼規矩。」

  午飯之後,阿非央求他父親帶他去看水。他聽說北城給水淹了,因為什刹海的水已經漲出來。父親問兩個女兒,還有立夫,是不是也願意去。立夫說再沒有比看水他更喜歡的,並且要帶他妹妹去。莫愁說大水依然是水,沒看頭,她要在家燙衣裳。結果由姚先生帶著木蘭,立夫,三個小孩子,紅玉也在內。坐馬車太擠,他們坐四輛人力車。紅玉和阿非坐一輛,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輛。

  他們這一批人走後,姚太太和莫愁坐著說話。過了一會兒,剩下莫愁和立夫的母親,莫愁說到她要燙衣裳。

  孔太太問:「有那麼多用人丫鬟,你幹什麼要自己燙衣裳?」

  莫愁解釋說:「我們姊妹一向自己燙衣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別人。有時候兒,我爸爸媽媽特別一點兒的東西,也是我們倆燙。這是姑娘家當做的事。」

  「我越看你們姐妹,我越覺得稀奇。你們能做菜,做衣裳,能洗,能燙,同時還能跟男孩子書念得一樣的好。」莫愁說:「女孩能念書的時候兒,就念書,不過做菜做衣裳則是女人份內的事。不然,怎麼能管家呢?」

  「這都是你母親教導有方。在別的像你們一樣富的人家,小姐們就不做這些事。」

  莫愁說:「孔伯母,您有沒有東西要燙。您給我,我給您燙。」

  「多謝你,姑娘,我的東西不燙。只有為特別典禮穿的絲綢衣裳才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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