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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為餞行曼娘設宴 苦離別銀屏傷懷(2)


  銀屏笑道:「幹什麼青天白日的起這麼重的誓?」「是你逼著我起的!這次是我做人成功的機會,我一定要去。你給我照顧我的狗。我若對你變了心,我回來的時候兒連狗都不如。你可以隨便踢我,隨便咬我,讓我睡在你的床下頭。」

  體仁喜愛一切洋東西——照相機、表、自來水筆,好勇鬥狠的外國電影,他還養了一隻洋獵狗,到哪兒帶到哪兒,不過只是由銀屏喂他。體仁不知道怎麼樣對待狗,發起脾氣來,他會用腳踢狗,虐待狗,弄得狗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結果那個狗對銀屏反倒比對真正的主人還忠。現在,他指著狗說:

  「人的忠誠還能不如狗嗎?」

  銀屏回答說:「在聰明上,人比狗強;在忠誠上,人比狗差。並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既然有機會出去,你自然應當出去。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前途。但是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兒回來,現在我已經成年了。即使我願等著你,可是也許情形有變,也由不得我。我若不嫁,變成個黃臉婆,人會笑我說:『你還等什麼呀?』我拿什麼話回答呢?我若任憑別人擺弄,你回來的時候兒,我的身子不是別人的了嗎?哼!為人莫作女兒身,一生苦樂由他人。」

  銀屏歎了口氣,顯得疼痛的樣子,前額上竟冒出汗來,體仁給她擦。

  她又說:「你對我這麼好,我很感激。咱們過去只是亂說。你是天生的主子,我是奴才。人各有命,落生時註定的,一輩子也不能改,我並不是賣給你們家一輩子,總有一天我們家裡人會來贖我,我就得嫁個莊稼漢,回鄉下去,做個莊稼漢的老婆。在你們家,我穿得好,吃得好,這已經是我的福氣,所以將來怎麼樣,還是不說為妙。」

  狗叫了一小聲,聞到有吃的東西拿來了。一個僕人掀開門簾,盤子上端著一碗荷葉湯,說:

  「飯已經擺好了,太太等著您呢。」

  「告訴他們先吃吧。這時候兒我怎麼吃得下?」現在他父親不在家,體仁就放肆起來。

  女僕走了之後,體仁說:「我喂你。」銀屏就讓他喂。湯不夠甜,體仁起身往廚房去找糖。但是銀屏說:「不要去!留神人家說閒話。」體仁又轉身回來。

  於是銀屏又說:「你最好去吃晚飯。我已經好了。表面兒上不要叫人看出來呀。」體仁聽銀屏的話去吃飯,飯後,又回屋裡來。

  第二天早晨,體仁對母親和兩個妹妹說,他決定不到英國去了。這是因為銀屏比英國的魔力大。

  等父親回來,體仁卻沒有勇氣對父親說不到英國去。

  傅先生一天說,「體仁,你最好把辮子剪了,做幾身西服穿。」在當時,剪掉辮子是表示極端維新派。當時多少有點兒危險,因為可能被看做陰謀推翻滿清的革命黨。革命黨都剪去辮子,因為留辮子是表示臣服滿清。但出國留學的學生剪辮子,則認為是當然之事。

  這很投體仁的口味,他不再說不去英國了。在隨後的幾個月,他的姐妹對他頭髮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領帶、袖扣兒、飾鈕,覺得好有興趣。體仁覺得好瀟灑,好摩登,自己好自鳴得意,舉止行動好像一個新人物。銀屏經管他的衣裳洗換,但是常常弄亂,也許是由於心情不靜,也許是因為生氣。她覺得洋襯衫長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種怪樣子,會纏繞起來,袖口兒的裡外面簡直不容易認出來,她常常把袖扣兒扣反。那些衣裳怎麼燙,怎麼折在箱子裡,她學得都不耐煩了。

  一天,銀屏說:「為什麼西服有那麼多兜兒呢?那麼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裡裡外外,一共有五十三個扣兒。」但是體仁很高興,也學會了把兩隻手插進褲兜兒裡走。也系顏色鮮豔的領帶,背心上還有個表兜兒!裡頭放著懷錶,有時候兒一隻手插進衣襟裡,一隻手掄著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見的瀟灑的歸國留學生和洋人一樣。

  莫愁幫銀屏的忙,因為穿西服,在當時青年人,算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所以莫愁見哥哥穿得那麼講究,自己也得意,於她學著哥哥燙衣裳。

  立夫現在常來看他們,在體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顯得舊派,穿得也有點兒不體面。他不一定願到姚家來,可是雙方的母親交情越來越好,大家也都歡迎他來。在此富有之家,他雖然始終不覺得很自然,總覺得他和體仁之間有一道明顯的障礙,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消失,他覺得體仁因為家裡有錢,生活上那種安適,自己心裡也羡慕。他力求謙虛有禮,力求隨和,可是在小姐面前,即永遠不肯開玩笑,而且總是敬而遠之。有一次,在幾位小姐萬分勉強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頁倒著背了一遍,因為大家聽傅先生說過他會倒著背。他常常會沉默一會兒,可是他一說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則言詞犀利,足以表示他精通有研究,使聽者在此專題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對木蘭說:「對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瞭解,乃一大樂事。」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間的社交活動,也漸漸為人所允許了;但是木蘭姊妹因為在舊傳統裡長大,在男客面前,總是緘默而矜持。但是在立夫背後,她們卻不由得不談論他。

  立夫的喜愛議論,窮究道理,那副嚴肅認真的頭腦,特別吸引木蘭。她哥哥體仁的美儀容,有辯才,時而慷慨大方,時而和藹親切,有時也有聰明妙想,但從來不嚴肅認真,則恰和立夫成鮮明對照。這雖非體仁之過,但這個鮮明的對照,除在衣著一項之外,則完全對立夫有利。

  體仁新近買了英格蘭制的皮鞋一雙,合中國銀元三十五塊。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雙,但是中國製造的,是為了學校上體育課穿的。他始終沒有在皮鞋上擦油打亮的習慣,所以他的鞋皮都已穿舊,呈乾燥有磨擦傷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後,莫愁說:

  「你看見他的鞋了沒有——好髒啊!我真想叫他脫下來,讓銀屏去給他擦擦打打亮。」

  木蘭說:「亮不亮又有什麼關係?」

  莫愁說:「儀錶也重要。」

  過了幾天,立夫又穿著他那沒打亮的皮鞋走進來,姊妹倆人不禁彼此相顧,吃吃而笑。木蘭用眼緊盯著莫愁,好像向她挑戰。莫愁鼓足了勇氣說:「立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立夫問:「什麼問題?」

  木蘭開始大笑,莫愁一句話都無法說完,立夫不由得納悶兒到底為了什麼事。木蘭免得使情形尷尬,只得說:「我們倆要試試你。傅伯伯說你背得過詩韻部的字。你告訴我們第九部『蟹』韻裡的字。」

  莫愁對木蘭的機智頗感驚異,竟會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絕的背出來:「蟹、解、買、獬、奶、矮、拐、擺、罷、駭,讓我看看。還有揩、拐、癔。」

  木蘭大喊道:「好!無怪乎傅伯伯那麼誇你。」立夫說:「這套學問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會寫詩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韻寫詩毫無道理。若能自己定韻寫詩,本來可以寫出好詩,這樣一限韻,好的詩句全限光了。還有,那些韻書,至少已經有七百年。現代人不用適合現代發音的韻,真是豈有此理。孔子時代還沒有韻書,但是《詩經》裡也有很多好詩句。」

  這時候兒,姐妹倆都忘記了他的鞋,雖然還是一雙破舊的鞋。

  木蘭說:「我也這樣想。發音雖然已經有了改變。比方說以前鞋一定念過『奚挨』的音,不然怎麼會在韻書上和『買』、『奶』同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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