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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拜天地孤獨不成偶 入洞房淒涼又辛酸(3)


  木蘭從來沒有聽見做新娘的人說出這樣驚人的話,對曼娘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第二天,五月二十五日,是曼娘出嫁的日子。她母親請珊瑚、木蘭幫著整理東西,也正等著花轎準時到來的時候兒,曾家則忙得一團亂,千百件為新娘的事在等著辦,紅帶子,絲綢彩飾,紅燈籠都要懸掛,新郎的屋子要裝飾。一切都要煥然一新。桌子,蠟簽兒,臉盆、痰盂,平亞床上的帳幔,被褥,除去他還躺在上面的床,可以說件件要換新。五月節大門上換的艾蒲也要拿下來,在原地方兒與門框上要掛上紅彩綢。在五月節,都按老規矩在房裡點艾草驅邪避蟲,孩子們在胸前要戴五彩絲綢的小包,叫「方勝兒」,裡面裝著香料以防夏天的疾病。所以平亞搬進他的新屋子之前,也得要用煙熏,現在尤其是為了使病房氣象一新,處處都是喜氣洋洋的紅顏色,要驅除一切不祥之氣。

  縱然大家準備這些事忙得不可開交,平亞的病卻日形嚴重。他說眼睛看不清楚,大便不通,舌苔很厚,內部發熱,四肢發冷。脈搏微弱而遲滯。醫師必須把三個手指頭按在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脈跳,這是血虧的徵兆。有經驗的老中醫之看脈搏的「韻」,也可以辨別出脈跳動下細微的差別,正如西醫之看體溫表;不過手指頭的感覺很細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平亞一上午一下午,始終躺在床上,是半睡狀態,對今天是他的花燭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綽綽的感覺到而已。

  門外雖然看不出什麼辦喜事的樣子,家裡卻喜氣洋洋。僕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至雪花的頭髮上都戴了花兒,耳朵上也戴上耳環。曾先生沒去辦公,經亞、蓀亞沒去上學,都受差遣去買東西,包括買鞭炮在內。在前院兒要有吹鼓手奏樂歡迎花轎來臨,在平亞的院子裡,則只有笙管笛簫琵琶月琴等細樂。請來了一個職業性的贊禮,一個職業性的伴娘,在複雜的儀式之中隨時陪伴新娘,隨時指點新娘。

  那天午飯吃得早,好有時間給新娘梳頭,戴首飾,因為這就得費幾個鐘頭。花轎一到,要戴上鳳冠,臉前要蒙一塊紅綢巾,就沒人可以看見她了。她母親並不必拘什麼禮儀,先早一點兒出發。木蘭的母親坐著媒人轎在大隊中一齊走。新娘的轎蓋得很嚴密。她在裡頭絲毫看不見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處去,街上的人誰也看不見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連僕人在內,都在前廳等待新娘花轎的來臨。屋裡擠滿了女人,有幾位是牛家來的,因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場朋友。

  愛蓮和姐姐麗蓮到大門口兒去觀望。不久,她們看見儀仗隊來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立刻響起來。大門裡頭的樂隊也立刻吹打起來。有三尺寬的長紅布,從大門經過院子,一直鋪到大廳外的臺階兒,這是給新娘走的。愛蓮見不到新娘,只見到金線繡花的紅花轎。鄰近的孩子和女人跟著花轎蜂擁而來,愛蓮和她妹妹幾乎被擠了出去。

  轎子一直抬到第二層院子,把轎子放低,兩根長的大轎杆抽出去,換上兩根短的。姚太太是大媒,先下來,有人恭獻上一碗桂圓湯,這時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轎子裡,又熱,又暈,不知身在何處。有人告訴姚太太,典禮不久就在平亞那個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舉行。因為新郎不能出來參加典禮,在祖宗牌位前的禮儀,就越發鄭重,才算合宜。因為新娘的花轎必須穿過旁門兒,穿過走廊,所以要繞很遠,而那些女人們則匆匆忙忙抄捷徑過去,鄰居的孩子們已被趕了出去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們,在花轎出現及停在大廳的臺階之前,老早就在那兒等著。室內樂開始,贊禮戴著金葉紅花的烏紗帽,高聲念了四句詩,然後唱道:「新娘下轎,步步高升!請!」

  贊禮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轎前,打開小轎的簾子,拿下小轎裡放手臂休息的橫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飾壓得快喘不上氣兒來了,現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紅色的蒙頭巾還蒙在臉上,什麼也看不見。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攙著,她慢步下轎,頭低垂著。

  她被領著走上石頭臺階兒。這時音樂響動,鞭炮點著,劈啪的響。木蘭走近,低聲說:「姐姐,我媽跟我都在這兒。」曼娘眼睛能看見地上的女人的腳,她能看見木蘭那雙沒裹起來的天足。

  木蘭感覺到婦人,小姐,丫鬟,還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這類情形下,平常男女之間的界限是暫時拆除了。日常深居閨房的千金小姐,現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細觀看。大家淑女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視。因此,木蘭的五官都機敏的活動起來。她看群眾,感覺群眾,不僅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渾身的汗毛眼兒,用每一根神經的末梢。木蘭所感覺到的,莫愁及每一個別的女孩子,每一個丫鬟,也同樣感覺到了。女人不用很明顯的抬起眼睛來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覺到屋裡,誰對她友善,誰和她敵對,這種官能西洋人很神秘的稱為第六感,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種完美的官能。在那種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時聽見兩個人說話,同時看見別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環,從頭看到腳,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學者能一目十行一樣。這就是婚喪典禮對女人的天性特別富有刺激性的緣故。

  在整個人群之中,木蘭特別感覺到牛太太的眼睛。牛太太那老女人的正方臉,狹窄而低的前額,長的嘴唇,寬而敏感的嘴,整個的臉,看來是有權有勢的神氣,也就是通常稱為馬臉,在眼睛和嘴之間那一段相當的長。那樣的臉據說是精明的婆婆臉,也是掌權主事者的臉,清朝西太后的臉就是那樣。男人有那種臉也是上等掌權主事的人。但是在女人,若集此奇異的感性,治國處世的才幹,以及強烈的情愛,深沉的仇恨於一身,其結果就令人不寒而慄了。此等人通常都是精明強幹,風度可喜,圓滑隨和。但是一旦決心要抓取權力,掠奪金錢,便如黃河決堤,天下無一物能阻止得住她。過去多少宮廷佳麗,其美貌雖遠超過此等女人之上,但鬥心機才智,則居於下風,終遭此等女人所誅除削減,多少青春王子也遭此等女人謀殺了!

  曼娘天性不喜歡這樣的人群。她覺得這只是要往某處進行的一種壯大熱鬧的活動,是去完成她無能為力的大事情,不過這種情況倒不無莊嚴肅穆,神聖堅決之感,她覺得是去應驗她生來人世的命運,是早在她降生之前在天上就已經註定的命運。萬事有其必然——萬事悉由天定。未來之事固然不可知,但是在她心裡,卻沒有懷疑,沒有困惑。

  伴娘近前來,把她的蒙頭紗掀開一個角兒,因為新郎不能來;新郎的母親和曾太太拿著一個裹了紅紙的新秤,用秤桿兒的一頭兒,把新娘臉上的蒙頭紗挑了下來。用掛著秤鉈的秤這樣做,是為了吉祥,因為是取個萬事「稱心」、「稱意」、「萬事如意」的意思。這時觀眾雖多,卻是靜悄悄的,隨之立刻聽到低細的讚歎之聲,就如同一座十全十美的大理石雕像揭開了幕布。

  曼娘一直低著頭,往前機械般的移動,受人指示而行動。贊禮高唱:「下跪!叩頭!再叩頭!三叩頭!起立!下跪!叩頭!再叩頭!三叩頭!」她的膝蓋就不由得彎下去。她覺得似乎是向曾家祖宗牌位行禮。雖然她沒有新郎陪著,而是自己一個人行禮,不是站在正中間,而是稍微偏右,地上靠左有一個下跪的墊子,原是新郎用的。

  這時有兩把椅子放在大廳的中間,新郎的父母請到上面去就座,接受新娘的跪拜禮。公婆二人都穿正式官衣。戴著官帽,足穿官靴,胸前繡著正方形的彩龍花紋,看來人既魁梧,又莊嚴,但是倆人都笑容滿面,贊禮又高聲唱新娘跪下叩頭,曼娘又跪下叩頭,又遵命站起。

  她站起來,又遵命向西而立,對著親友。因為新郎染病在床,新郎新娘相向互拜自然免除,她只奉命行深深的鞠躬禮,先向媒人姚太太,後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們也都還禮。

  然後,贊禮又高唱喜歡,祝新婚夫婦百年偕老,多子多孫,瓜藤綿綿。

  新娘由伴娘陪同,後面跟著侍婢雪花小喜兒,被引領在鋪的紅布上,穿過後面一個門,進入後院兒之時,又樂聲大作,鞭炮響起。在一段典禮進行時,曼娘的母親一直以閒散之身,在旁觀看,現在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去。曼娘緩緩邁步走過那個院子。三天以前,在一個安靜的黃昏,就在那座院子裡,一切她都覺得那麼神秘。現在想起,猶如隔世。

  她走上臺階兒之時,只覺得一片金紅耀眼,牆上掛滿了絲綢紅帳子,閃爍著大金字。桌子椅子也鋪著大紅繡花兒布。門口掛著紅綠彩綢,臺階兒上的地氈之上,也鋪的是紅布。一對新的紅蠟燭,三尺長,上面有銀字,插在中間桌子上的蠟簽兒上,左右有景泰藍的花瓶兒和鼎。雖然是白天,蠟還點著,中間牆上掛著紅帳子,上面是個雙喜字,有三尺高。放炮竹後空氣裡彌漫著硫磺氣味,似乎使曼娘覺得有幾分昏昏欲醉。

  婚禮進行之時,平亞的母親和桂姐必須離開平亞的屋子,雪花也充當新娘的丫鬟。新娘轎子一到,雪花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得忙著到前院兒去,留下一個女僕照顧平亞。新娘一進入平亞的院子,雪花又往前院去看為新娘準備的一切要齊全完備。照平常,一群女客是隨著新娘擠進洞房的,但是曾太太和桂姐安排好,只許有幾個人進去,向親友解釋說人太多會打擾新郎,那天她是特別小心,口頭上是避免說一個「病」字兒。必須先進去的是伴娘,小喜兒,雪花。大家又商量好,隨後進去的是桂姐,再後是木蘭,莫愁。可是木蘭的母親一定要借這個機會看看平亞,自然曾家同意。曾太太則陪同別的客人到第三客廳,大家在那兒吃茶點。

  平亞躺在床上,蓋著粉紅的新被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感覺到屋裡的一切都成了紅顏色,那桌子上高燒著一對喜燭,蘆葦的燭心偶爾會劈啪響一聲。外面準備東西的聲音使他覺得有點兒厭倦。那天早晨也沒敢給他換衣服。新娘的花轎來臨,絲絃樂器的演奏,鞭炮的響聲,把他從瞌睡中吵醒。雪花曾進去告訴他婚禮即將開始,她要離開一會兒。十分鐘之後,沒有什麼動靜,他覺得沒精打采,又打瞌睡,直到後來聽見音樂聲,鎮定了一下兒,知道自己清醒過來,知道那是他婚禮中的音樂,心中納悶兒。雪花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為什麼新娘還沒進來。過了一會兒。女僕進來用手輕輕觸動他,告訴他新娘就要進來了。這時才算真正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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