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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平亞染疾良醫束手 曼娘探病曾府棲身(4)


  曼娘的母親對她這個獨生女兒的緘默陰沉的樣子已經習以為常,所以由她去而不去管她,自己洗臉換衣裳,等著小喜兒回來幫她打開箱子找東西。小喜兒是個胖胖的鄉下蠢丫頭,斷了個門牙,自從來到這個大公館,一直是慌慌張張的。現在她是奉命去拿個新笤帚,借一個錘子,過了二十分鐘才回來。她回來時,孫太太問她:「你到哪兒去了?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呢。」

  小喜兒說:「我從來沒見過像這樣兒的房子。我走迷糊了,走到前面大門那兒,也不知怎麼走的。門房兒問我要什麼,我告訴他我要到後面廚房去,惹得他哈哈大笑。後來他告訴我一直往裡走,在第三個院子往右轉。可是回來的時候兒,我又繞了半天才找回來。」

  孫太太說:「現在咱們是在北京城,在一個有花園兒的大公館裡頭,你說話要小心。有人問你話,要想想再開口,不要多說話。話要說一半兒,咽下去一半兒。要知道,不像在鄉下了。睜眼看別人,跟人家學禮貌,學規矩。」

  孫太太叫曼娘來梳洗,曼娘進來梳洗,用的是洋香皂,她若以前不到泰安曾家住,她還不知道怎麼用呢。

  在平亞屋裡伺候的一個丫鬟名叫雪花,由側門兒進來,沒有一直進入房去,而是先到東邊的下人屋裡,說孫太太一準備好,她就帶她去看平亞。小喜兒進屋來回稟,孫太太立刻說:「你看,這就是規矩禮貌。你若到別的院子去也別一直去見太太或是少爺小姐,要先向丫鬟去說才是。」

  孫太太叫雪花進屋去,雪花進去說:「太太問您好,說您準備好了,我就帶您過去。」

  孫太太過去了,曼娘又孤獨一個人兒。不久,僕人端來了一碗雞絲面,說她母親在那邊兒吃。曼娘還多少有點兒頭暈,兩腿一路坐車太久還有些酸痛。吃了一碗熱湯麵,覺得暖和了,進到西屋在床上躺下。

  她覺得有點兒異乎尋常的困倦,剛一閉上眼,就看見一座荒廢的古廟,在一片雪地上。她自己在雪地上走,大大的雪片還紛紛揚揚的下。她自己不由得納悶兒,而同伴又哪兒去了呢?她看了看廟門上的匾,原來是一家的宗祠,匾額太舊,看不出字跡。她邁步進去,見裡頭完全荒廢冷落。天已黃昏,她又冷又怕,心想也許能點一堆火烤一烤。在地下只找到點兒稻草。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見外面有人叫。回身一望,見一個女孩子,身穿黑衣裳,提著一籃子炭,微笑說道:「曼娘,你看,你看我給你送什麼來了。」那個女孩子長得像木蘭,只記得是似乎多年沒見了。黑衣姑娘走進來,她正自己說:「哪兒有火柴呀?」黑衣姑娘似乎明白她的心意,於是說:「你看,那盞萬年燈上不是有火嗎?」她抬頭一望,果然看見掛在神桌上的油燈。她們倆都拿了點兒稻草到油燈上去點,於是點起很好的一堆火。她倆走到里間,看見幾個棺材停在狹長的走廊下,她怕起來。忽然一個穿白衣裳的女人站在走廊的那一端,臉生得很俊,因為很像觀音菩薩。那個女人向她叫:「曼娘,過來。」曼娘仍然害怕,不敢穿過走廊過去,不過她很想去近走看看那個女人慈祥的臉。她要黑衣女郎陪她過去,可是黑衣女郎說:「不,我不去,我要站在這兒,好讓這火一直著,不要滅,我會等著你回來。」好像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吸引她走過邊上停滿棺材的走廊。道很黑,她猶豫不決。這時像觀音大士的女人仍然向她微笑,向她喊別怕,說過去之後,她會帶她去看她的宮殿。曼娘向前走。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條深溝,只有一塊棺材蓋橫擺在上面當做橋,而白衣大士卻在溝的那一邊兒。她向白衣大士說:「我過不去。」「你能過來,你一定要過來。」那個棺材蓋只有一尺半寬,而且向下扣著,而她又是裹的小腳兒。對這種不能做的事,她當然無可奈何。那邊又有聲音:「你能過來,你一定要過來。」事情似乎不可信,她居然邁步走過了那座橋。看哪!她到了玉樹瓊花的仙島,還有雕繪的棟樑,金黃的殿頂,朱樓寶塔,崎嶇婉轉雕花格子的走廊。她身後那荒涼的古廟已然不見,這座神仙宮殿的四周,是白茫茫一片雪地;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白孝,而白得那麼美。銀樹上懸著冰墜兒,整個氣氛是清瘦而稀奇。那個女人說:「你看這些個。」她走向那個女人越近,她自己越像是個觀世音菩薩。她們走過大埋石台,進入一座宮殿。她知道那是「永明宮」,大殿中,有童男童女提著花籃兒,別的人在神桌上燒香。那些童男童女彼此說話,一起生活,全無一點兒羞態。那些人當中有一個穿綠衣裳的,走上前來向她打招呼,說又看見她回來,真是高興。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前也曾在此地,而這個宮殿果然似乎很熟悉。於是自己也完全失去了羞慚的感覺,跟男孩子說話,一起過從,完全輕鬆自然。綠衣女郎問她:「跟你降落凡塵的那個同伴兒現在在哪兒?」曼娘心中納悶,想不起來那個同伴兒是誰。綠衣女郎說:「你們倆離此而去,都是你們的過錯。」現在曼娘想起來了。她以前也是果園裡的一個仙女,起凡心愛上了一個青年園丁,那是不應當的。於是兩個人被貶謫出去,去嘗愛的甜蜜,也去受痛苦折磨。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麼要比她的同伴兒受的苦難更多更大。

  那個白衣女人現在走來把她領去,說她的朋友大概等著她呢。她們走到大門口兒,那位像觀音大士的女人用手指輕輕的一推她,她似乎自高處向低處落下來,忽聽見身畔有人呼喚:「曼娘,醒一醒!」她向四周一望,自己仍然置身于荒涼的古廟之中,黑衣女郎還在那兒照顧那堆火,她自己還躺在地上睡意未足呢。

  曼娘問:「我現在身在何處?」

  「你一直就在這兒。你一定做夢了。你已經睡了半點鐘。

  你看這火,都快滅了。」

  曼娘一看那火,火是真正的火,她認為自己一定做夢了。「我夢見在一個極美的怪地方。我走過了旁邊停著棺材的狹長走廊,走了一塊棺材蓋做的獨木橋,你並沒跟我一齊去。」

  黑衣女郎問:「什麼走廊?」

  曼娘回答說:「在那兒呢!」起身就去找。

  「你剛才做夢了。沒有什麼走廊——這兒就是這麼一個院子。」

  「不會。是你剛才做夢吧。我要去找。」

  黑衣女郎把她拉回來,向她說:「簡直糊塗!做了一個傻夢,還這麼大驚小怪的。我們在這兒,外面還下雪呢。」那個女郎更用力拉住她時,她又聽見:「曼娘!你做夢呢。」她一睜眼,看見桂姐站在她旁邊兒,在曾家的臥室之中,拉著她的袖子向她微笑。

  桂姐說:「你一定太累了。」

  曼娘坐起來,迷離恍惚。她問:「你什麼時候兒來的?是不是我讓你等了很久?」

  桂姐微笑回答說:「不很久。」她坐在曼娘身旁,拉緊她的胳膊。

  曼娘說:「不要拉得這麼用力,會叫我把夢忘光的。」

  桂姐問:「你說什麼?你到底醒了沒醒?」

  曼娘說:「你捏我。」桂姐依話捏她。曼娘覺得微微一疼,自言自語說:「這次大概真醒過來了。」

  「你剛才夢見什麼了?你剛才跟人說話,跟人辯論,說你沒有做夢,說那個人是做夢。」

  「我夢見我做了一個怪夢……後來由第二個夢中醒來,回到第一個夢裡,那時火還沒滅,地上還有雪……噢,我都糊塗了!」

  這時,她的眼睛看到書房角兒上的觀音菩薩像,那就是在夢裡跟她說話的那個白衣女人的臉。她想起來剛才曾經過去仔細看過觀音像的臉,而現在自己住的這所大宅子正像夢裡的宮殿。

  桂姐一個人來的,沒帶孩子,好跟曼娘密談。因為這個話題太微妙,她得摸索著找個恰當的地方兒開始。

  她說:「你的頭髮還沒有再梳一次。今天晚上去看他時,你得打扮打扮。」

  曼娘裝做不知道,問說:「去看誰?」

  桂姐鬼笑一下說:「看他!你到北京來若不是看你的平哥,還看誰?」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別人向曼娘直接說是來看她的未婚夫。曼娘雙眉緊皺,很難為情。她說:「我怎麼能看他呢?你跟我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我說的是正經話。由山東把你請來就是讓你看平哥。不然幹什麼打電報?兩人未成婚,平常自然是不見面兒,可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呀。」

  「我若不見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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