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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平亞染疾良醫束手 曼娘探病曾府棲身(3)


  曾太太說:「一個年輕人的身子,怎麼能經得起肚子裡的火煎熬這麼多日子呢?」一邊兒說,一邊兒想到應當把孩子的病情先給曼娘母親的心理上做個準備,於是又接下去說:「他大便秘結,小便頻繁,說肚子寒痛,膨悶脹飽,四肢發冷,軟弱無力。昨天給他換內衣,我看見他的肩胛骨都高伸出來了。病初起的時候兒,沒請醫生看,真是千錯萬錯。那時候兒竟會以為是感受風寒!現在醫生開的藥是十全大補湯。醫生說這種藥是克制實火,您知道,這跟虛火是不一樣的。這藥裡用硝石,若不是血裡有毒,是不會用硝石的。可是我一直想這麼個年輕輕兒的身子,能抗得住多少硝石呢?每種病都是因為在內元氣不調,在外感受寒熱而起,就跟草木一樣:根強,枝葉就茂盛;根出了毛病,枝葉就枯萎。因為別無辦法,平亞的父親和我心想你們來了,他心裡一定高興,他那元氣的泉源自然就開了。這是我們為什麼請您母女兩位來北京的意思。我這個可憐的孩子……」曾太太說著哭起來。

  曼娘的母親說:「您請放寬心。這麼個好孩子不會年輕輕兒的有什麼好哇歹兒的。我們要盡人力,但願菩薩保佑。我們母女二人是願盡全力讓他早日複元的。」

  曾太太帶著眼淚說:「你們母女若能救我這個兒子一條命,就是我們曾家的大恩人了。」

  說到這個節骨眼兒,她悲悲切切轉向曼娘說:「曼娘小姐,求求你救我兒子的命。」

  曾太太說話,已經不再是一位表伯母,完全沒有未來的婆婆那副權威的樣子,而是可憐的母親為生病的兒子向一位可能的救星懇求了。

  聽到這樣敘述平亞的病況,曼娘的心尖兒感到一陣劇痛,淚如湧泉,像斷線兒的珍珠自臉上滾下來,只是不敢放聲大哭而已。等聽到曾太太說「求求她」,她再無法忍耐,走到另一間屋裡,躺在床上去抽抽噎噎的哭。

  曾太太聽見那間屋裡嚶嚶啜泣之聲,立刻又精神貫注。勉強抑制住自己,她說:「天老爺若有眼,他應當保佑這一對好孩子,讓他們完成婚配才是。」說到這兒,實在不能再往下說了。自己覺得仿佛像曼娘的母親一樣,走進那間屋子,坐在床邊兒,想辦法安慰曼娘。曼娘坐起來,覺得很羞慚,又趴在曾太太的懷裡低聲哭泣。

  這樣,這位太太和這位姑娘,就達到了一項默契。

  那時,桂姐的丫鬟香薇已經在門簾外站了半天,不敢進去。等曾太太抬頭看,看見珠簾外面她的影子,向她叫:「是不是香薇?進來。你要幹什麼?」曼娘很難為情,身子轉過去,低著頭,一聲不響。

  香薇回答說:「媽派我來問孫太太現在吃面呢?還是等一等?現在要,立刻就端來。」

  孫太太說:「我們還不餓。」這時她已經隨著曾太太到這間屋裡來了。

  曾太太又問曼娘的母親,但是曼娘的母親說心情不好,這時候兒不想吃東西。曾太太向丫鬟說:「回去說,現在還不要。一個鐘頭以後,她們歇一會兒再端來。」然後又轉向孫太太說:「你們剛來,我不應當把心煩的事打擾你們,我該走了。」

  孫太太說等她一洗完臉,換了衣裳,把頭上的黑結子拿下來,立刻去看平亞。至於她的孝服,已經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兩年已過,第三年孝是穿黑的。半個鐘頭以後,會有個丫鬟過來帶她去。

  曾太太說:「您應當勸勸曼兒,叫她鎮靜一下兒。」曼兒這樣親密的稱呼,她不知不覺,連事前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她又說:「她應當好好兒歇一歇。今天晚上她去看平兒的時候兒,您給她稍微打扮打扮。那樣平兒看見更高興。」

  香薇要陪著曾太太回去。曾太太住的房子並不太遠,但是順著牆有走廊,設計的時候兒是要儘量建造成迷宮的樣子,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之處甚多,閑來無事之時,徘徊漫步固然很好,有事時要急忙走過,就嫌不方便。主僕二人一同到桂姐的屋裡。曾先生正在里間兒小睡,桂姐走出來告訴曾太太平亞的病情。她說:「他醒來之後,就沒再睡,一再問曼娘為什麼還不來。」

  曾太太說:「我從來沒見過一對年輕男女相親相愛如此之深。曼娘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了。」

  桂姐問:「您提到沖喜的事了嗎?」

  「她倆剛來,我還不能說,不知道她媽願不願意。」桂姐說:「可是不管怎麼樣,他們倆的命已經連結起來,密不可分了。有誰能解得開老天爺紅線牽定的姻緣呢?我去跟曼娘說;她若願意,她媽就不會反對。自從我去年回山東,一直跟曼娘很要好,她的心事會告訴我的。女孩子家提到婚事,當然會害羞的。」

  曾太太說:「這倒是個好主意。等一下兒她媽來看平亞。

  那時候兒你可以一個人兒去跟曼娘說。」

  曾太太於是進去看平亞,要在那兒等著曼娘的母親來。她由桂姐房裡出來,碰見兒子經亞和蓀亞,剛剛下學,都很興奮,要去看表姐,但是母親告訴他們說曼娘正在歇息,要等她叫,他倆再去。

  在屋裡,香薇向桂姐說她看見的情形,吃吃的傻笑。她說「我看見婆婆跟兒媳婦兒倆人,哭成了一團兒。」

  桂姐很關心,問她:「曼娘哭得很厲害嗎?」

  香薇說:「我怎麼能看得見她。我一進去,她就背過臉去。」

  自從來到北京,現在是第一次曼娘和她母親倆人在一塊兒。在一種劇烈的哀愁之下,曼娘在屋裡走來走去。這個地方兒,那麼清靜,叫人覺得賓至如歸,那麼舒服,又那麼熟悉。一個大金魚缸,直徑有四尺,裡面養著金魚,立在庭院裡。看見丫鬟打扮得那麼美,她都會覺得局促不安;門房兒都比當年她父親穿得好。

  大床是雕花兒的黑硬木做的,四根支帳幔的床柱兒上有黑棕兩色的花紋,帳子是淡綠的羅紗,鍍金的帳鉤兒樣子很精巧。床頂由三部分構成,在絲綢上有三個顏色的畫。中間是荷葉荷花鴛鴦戲水;右邊是幾隻燕子在富麗嬌豔的牡丹花上飛翔,左邊是杜鵑鳴春。她聞到一種異香,從帳子裡的前面兩個床柱兒上掛著的香囊裡發出來,裡面裝有麝香。她坐在床上,看見褥子上有自己濕濕的淚痕,不由覺得羞慚。這是西房,房子向南伸展,南邊接著西院,下午向晚,溫柔的陽光由窗紙和密集的貝殼窗臺上穿射進來。那天下午,好像在異地他鄉度一個漫長無已的黃昏。靠近窗子放著一個紅木桌子,桌子上有一個多年的舊竹子筆筒,經過了漫長的歲月,都已變成了棕紅色。南牆上有一個書架子,西牆上掛著草書對聯。這間屋子顯然以前是一個書房。

  整間屋子都引起她的想像。坐在床上,她看見西南角兒書架子一旁,有一座細瓷的觀音像,大概有兩尺高,雪白的瓷,精緻高雅的圖形。臉上浮現出仁慈安詳的微笑,從容鎮定,寧靜的心境,絕不為紅塵的擾攘繁華所動。每個女人都知道觀音菩薩的全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曼娘不知不覺走到觀世音菩薩像前面,立在那兒,以虔誠之心默默禱告。這是女孩子在孤立無援無可奈何之下,來皈依一個大慈大悲的神靈,祈求對隱而未現的神秘,對尚未出現的命運得到玄秘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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