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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平亞染疾良醫束手 曼娘探病曾府棲身(2)


  曼娘心裡也想著木蘭,木蘭一定知道她要來了。過了四年之後,木蘭現在是什麼樣子?她心中很納悶兒。她又想到自己處境的尷尬;若是個小女孩,自然可以住在曾家,可是現在自己是個玉立亭亭的大姑娘,曾家的男孩子也多少快成年了,即便是小蓀亞也十五歲,她怎麼和他們相見,怎麼跟他們說話呢?

  她心裡正在沉思這些事,車已經拉近一所大宅第的門前。白牆有一百尺長,門口是高臺階,有二十五尺寬,左右兩邊兒的牆成八字狀接著大門,門是朱紅,上有金釘點綴。門的頂上有一個黑漆匾額,刻著一尺高的金字「和氣致祥」。門旁有個白地撒金的長牌子,上寫「電報局副總監曾公館」九個鮮綠的字。門口兒高臺階前面擺著兩個做張嘴獰笑的石獅子。大門前的橫路正對大門那一段,向後展寬,後面端立一段綠色的影壁牆。這樣門前寬敞,供停放車輛之用,曼娘在山東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氣派。

  曾家已然充分準備接待她們,但沒料到來得這麼快。所以門房一回稟她們到了,全家立刻亂做一團兒。經亞與蓀亞上學去了,曾先生曾太太和桂姐所生的兩個女兒,以及男女僕人都到大門迎接,留下桂姐照料生病的兒子。

  平亞正在打瞌睡,桂姐不敢離開,她聽見外面女人的說話聲,僕人的高叫聲。過了一會兒,她女兒愛蓮跑進來說曼娘多麼漂亮,她長大了,穿的什麼衣裳。桂姐把手指頭放到自己嘴前叫孩子住口,不要吵鬧。但是一聽到曼娘的名字,平亞睜開了眼說:「她來了嗎?」桂姐趕緊走到他身邊兒輕輕的說:「平兒,曼娘來了。你很高興,是不是?」平亞高燒未退,有氣無力的微微一笑,閉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她真來了,你沒說瞎話吧?為什麼她不進來看我呢?」

  桂姐說:「你別急。她們剛到。她還穿著孝,不能那樣進病房來看你。」

  「她們在路上走了幾天?好像好久了呢。」

  「才走了七天。心裡別亂想這些事。她們算來得很快了。

  你在病中,你不知道。」

  平亞說:「我的病能好嗎?」二十歲身染重病的青年人說話像個孩子。

  「當然能好。你先心裡靜一靜,歇一歇兒,等紫丁香開花兒的時候兒,我帶你和曼娘去逛什刹海。你說好不好?」她拿溫著的熱湯給平亞喝了點兒,叫一個僕人看著他,自己出去看曼娘和她媽。

  曾公館宅第寬大,有四層院子深,在正院兒的東側,有一條榆樹交蔭的狹長小徑,還有若干紆回曲折供散步的走廊通往正院兒西邊的幽深的庭院。平亞已經搬到最深的西側後院兒,有一道牆把父母居住的後中院兒隔開。他的屋子向著一個三十尺寬的院子,有假山,有魚池,大花盆裡種著石榴樹。他搬到這個院子來就因為這裡極其幽靜,再者,若有個不幸,也省得正廳大院子以後會令人有點忌諱。桂姐若到曼娘母女跟曾氏夫婦正在說話的第三個客廳,必須從後院穿過一個六角形的門。

  因為穿重孝的日子已滿,曼娘現在穿著藍褂子,綠褲子,她編起來的頭髮上戴著一個黑髻兒,上面有一朵黑花兒。她本來並不高,自從桂姐去年見過她之後,她似乎又長了不少。她們正說來時旅途中的事和平亞的病,不過曾太太還沒敢說平亞真正的病況。曼娘母女一看見桂姐帶著愛蓮走進屋,她倆立刻離座站起來,桂姐道了個萬福,向母女問好。桂姐道歉說:「孫伯母,您別怪罪,我來晚了。」母親稱呼親戚往往隨著孩子的輩分稱呼,這是一般的習慣,所以桂姐也稱曼娘的母親為伯母。「一路一定很辛苦。我剛才陪著平兒了。愛蓮進去說您兩位到了,他正好睡醒。他問你們,又問曼娘為什麼還沒去看他。」

  曼娘聽了,臉上微微含羞發紅,她母親回答說:「告訴他安心養病。我們現在還穿孝,得沐浴更衣之後才能去看他。」

  聽了這話,曾太太心裡又想到怎樣安排曼娘見平亞才妥當呢。

  於是她說:「一點兒不錯。這次可真麻煩你們母女二人,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們以為這病是心病。因為平亞已經長大,他和曼娘在一起呆慣了,也許他們倆一見面兒,心裡一高興,病會好得快。在吃午飯時,我還和桂姐說你們這次來北京的事,心想你們起身的時辰一定已經選定了。按黃曆上看,今天傍晚七點到九點是個吉辰。我說嫂子,就在今天傍晚您洗澡歇息之後,可以先進去看看他。您一定累了。我先帶您到您住的屋子去吧。」

  曾太太的話暗示她對曼娘去看平亞,是比她母親去看更重要,但是她仍然對做母親的禮貌周到,因為若按平常,她把這件事交給桂姐辦,叫桂姐帶去也就夠了。曼娘的母親謙謝說不敢勞駕,可是曾太太一定要自己陪她們母女過去。這因為是她覺得有好多話要告訴她們母女,不過這時候兒她還沒想清楚要說什麼話。於是她叫桂姐還是回去看著平亞,這時曼娘母女向曾先生和杜姐暫時告別。

  她們的行李已經送到靜心齋,這是在正院大廳西面的一個跨院兒,在西邊有個旁門兒通到平亞的院子。這所大宅第所有的院子,設計建造得都是各成格局,但家人住在一起又很方便。每個院子都幽靜,嚴謹,看著絕沒有跟別的院子接連的感覺。曼娘穿過花格子的走廊和小門兒之後,她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出來了。

  她們母女住的房子有三間屋子的小院子,房子向南,東邊有個走廊通到僕人住的屋子。靠著白色的南邊圍牆,有一叢清瘦疏落的竹子,和竹子相伴的是立在一旁的一塊又高又瘦玲瓏剔透的石頭,灰藍色,八尺左右高。這個地方真是具有素淡質樸,高雅幽隱的靈淑之氣。但是這個院落設計得仍然十分敞亮,白天晴空在望,夜晚月升之時,得見明月,毫無阻礙閉塞之弊。

  靠西邊是曾氏宗祠,是在一片空地上,有的地方水果樹的枝丫都長得荒野了,還有一個舊亭子,幾堆瓦礫,守宗後面是一個院子,現在平亞住著。

  這是這所大宅第之中最精緻的幾個院子之一,頗為適於另一家居住,因為和正廳不接連,給書生做書齋,或給名妓做青樓,真使人羡慕之至。這個所在適於遺世退隱,寄興於所好,或讀書撰述,或陶性怡情,在此可以完全忘記紅塵的擾嚷煩囂。

  曾太太對她們母女待以非常之禮。她親自察看屋子,檢看被褥,看食櫥碗櫃,看梳粧檯,親自帶著小喜兒與女僕到廚房裡去。不久端上龍眼茶,杏仁湯。曾太太又告訴她們等一下再吃面,做下午的點心。

  一個僕人拿進來一對新椅墊子,一個新痰盂,一個白銅水煙袋,小桌兒上鋪著白新繡花桌布。曾太太責怪僕人說:「為什麼不早把各種東西準備好,到現在才忙亂?」她知道客人是比曾家預料的到得早幾天,所以這並不是僕人的過錯。她說這話也是表示對客人特別的敬意。

  她又說:「您若缺什麼東西,就叫小喜兒過去向桂姐要。」曼娘的母親回答說:「這次來北京慌慌張張,也沒能從家鄉帶點兒像樣兒的東西,反倒蒙您這麼殷勤招待。這屋子就是神仙住,也夠好的。但願有福氣就好了。」

  曾太太回答說:「當然!當然!我們還怕請您請不來呢。我想我們今年是交厄運。自從春天,家裡就不順遂。不是這個病,就是那個病。但願借您母女二人大駕光臨,我們的運氣能夠好轉。平兒差不多病了一個月了,總不見好。」

  曼娘的母親問:「他現在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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