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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溺愛長子成頑劣 父賢達淑女富才情(1)


  姚思安十月半來到泰安。再回杭州路途太遠,他決定帶木蘭回北京。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還是逃亡未返,但是慶親王和李鴻章已經受命與洋人議和。由於清朝若干地方大吏與列強駐上海的使館早有默契,戰事遂得局限於北方。這時袁世凱繼續使山東避免與洋人衝突,所以姚思安得以平安往返。

  北京城總算得救,免除了大規模的殺戮搶劫,秩序逐漸在恢復中,這都有賴名妓賽金花的福蔭。在光緒十三年,當時賽金花十四歲,已經是清廷駐俄、德、奧、荷蘭各國大使洪鈞的妾,跟丈夫一同去過柏林。她丈夫比她大三十六歲,光緒十九年去世,她回到中國來,以歌妓之身名聲大噪。拳亂之始她到北京。德國公使克林德在北京遇害後,幾個德國士兵在北京前門外八大胡同遊蕩,發現一個歌妓會德國話。他們報告聯軍統帥瓦德西,賽金花就成了瓦德西的意中人。賽金花勸北京的商人把食物賣給外國兵,她救了好多中國老百姓,使他們免於外國兵的殺害搶劫,姦淫。老百姓對她感激萬分,雖然她是女人,但是老百姓以「賽二爺」稱男人的專號相稱。

  姚思安抵達泰安的當天,又命她女兒拜曾先生與曾太太,就如同拜再生的父母一樣。他親自搬兩把椅子,放在大廳中間,請曾先生曾太太坐下,接受木蘭的磕頭。給木蘭在地下放一塊紅氊子做跪拜之用。曾先生曾太太鑒於這項儀式如此鄭重,特別穿上正式的衣裳。姚思安自己也向曾氏伉儷作揖,承認彼此是「通家之好」。只有這樣關係的兩家的女人,才可以見對方一家的男人。然後姚思安設宴請客。前天晚上曾家已經設宴為姚思安「洗塵」,所以不必再回請。過了三天,姚思安要走了,曾家才回請,算做餞行。

  曾家老太太也接受木蘭的跪拜,此後木蘭以祖母稱老太太,以「爸爸」「媽媽」稱曾先生曾太太。木蘭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像今天這麼重要過。

  曼娘和木蘭快要分手了,非常傷心。木蘭曾經請求要到曼娘的家裡去看她。曼娘最初謙辭,說家中簡陋,實在不敢當。但是曾文璞到濟南參加秋操大典謁見總督之時,他順便帶著木蘭又拜見曼娘的父母。雖然曼娘與木蘭的結拜是兩人之間的秘密而簡單的事情,他半開玩笑的說引薦木蘭為曼娘的「小義妹」。木蘭看出來曼娘的家是個簡陋清寒之家,留下吃了一頓精茶淡飯,曼娘的母親再三再四說,簡慢不成禮數兒。

  現在真要分手了,男孩子們看著木蘭上了轎,曼娘不肯到門口兒來,因為她已經哭成淚人兒一般了。男孩子們向木蘭喊春天在北京再見。

  曼娘知道曾家明年春天回北京時,她不會跟去,因為她不是「童養媳」,她只是個表親,並且自己又快到回避青春男子的年紀了。她與曾家雖是表親,雖然走得很勤,也要盡可能疏遠點兒才好。白露那一天,在花園兒裡一件事情引起了曼娘一種變化。她是情竇已開,越來越愛平亞就越要矜持,越要疏遠。平亞雖然很少見到她,但是一見到她一個人,旁邊兒沒有別人,就向她埋怨。有一次,在走廊下單獨見到曼娘,攔住她說話,並且拉她的手,但是曼娘卻把手縮回去,說:「別人看見,人會亂說的。」說著匆匆走去,平亞呆呆站著,動也不能動,平亞對曼娘眼睛的每一顧盼,聲音的每一個色調,對曼娘每一次的接近,都看得極其珍貴。曼娘自然而然的長成了中國古典型的小姐,中國這種古典型的小姐,生而麗質動人,但卻退而隱避:雖偶以情愛相假,但狡猾詭譎,吝于施贈;美則美矣,但遠不可即,規避而不可捉摸;其深藏不露,出之以狡猾;其驚鴻一瞥,也出之以狡猾;其春情之魔力,因規避而愈強;深藏於香閨,自簾內而外窺,得見追求者而不為追求者所見;居內室而聽得家人商談,立在隔扇後而恣情窺看;與人在一處時,則屢次用眼偷瞟,對男人從不正面而視。

  木蘭的父親一向特別喜愛木蘭,而今覺得真個仿佛掌上明珠一般,她這次失而復得正猶如死而復生,在姚家的人自杭州返京之前,姚氏父女相處的那幾個月時光,加上父女之間的多次長談,更增深了父女的感情。他們的住宅免於搶劫,一切完整如初,大概是由於地點正好在東城中間,遭受蹂躪破壞最厲害的是城南和東南地區。下面埋藏商周銅器的棗樹已經死了。只有西山的別墅受到徹底的搶劫。北京受罪和恐怖的傳聞聽之不盡。木蘭看見燒焦的房子和坍塌的牆壁,以及前門城樓子火燎的跟槍擊的窟窿,真是怵目驚心。

  木蘭的母親和家人在三月自杭州返抵北京時,木蘭在她們眼裡成了女英雄。她母親對她的看法全變了。現在不再叫錦兒給她穿衣裳、梳洗,陪著她玩兒,而是自己親自照顧她穿衣裳梳頭洗臉,讓她跟莫愁一同睡在自己的屋裡。珊瑚再三說在要命的那一天,悔不該把木蘭留在那輛轎車兒上弄出了那麼個大亂子。因此比以前對木蘭更為體貼,更特別事事對她歡喜。大家央求她把她過去那一段生活經驗,說了再說。她說了那個「紅燈照」和義和團老八,還有她學會的那個英文歌。體仁只喜歡那個歌兒,很快就學會了。她又說從棗樹上摔下來,他們的私塾,還有到泰山遊歷的情形。最重要的事是關於曼娘的事,所以全家自姚大爺夫婦下至青霞、羅大還有幾個老媽子,都知道山東有個曼娘。莫愁聽姐姐說的事情,聽得又驚訝又興奮,露出她新長出的門牙,覺得木蘭這個姐姐真了不起。這樣一來,大家開始把木蘭看做家裡一個能獨立負責的成年女兒了,而體仁在家中的長子身份卻漸漸削弱。木蘭也開始照顧莫愁和小阿非。她到了十四歲,思想完全成熟,哥哥欺負她,她已經能夠忍受,這是女孩子基本教育的一部分。女孩子的態度應當是忍讓,是穩重,在生活上不要太貪求,要聽從男人享有較多的自由,由他荒唐胡鬧。

  曾家在四月初返抵北京,此後兩家越來越熟,孩子們時常來往。過年過節都互相送禮,木蘭堅持曾家到他家藥鋪拿藥,絕不許給錢,曾家也就接受了。每年冬至,姚太太就給曾太太送上最好的人參,因為中國的藥鋪不只是賣藥,還賣各種補品,各種山珍海味,如同南洋的燕窩魚翅,雲南的火腿,廣東的虎骨酒,蘇州的醉蟹,這些都是和運藥材一路運來的,所以一年四季姚家經常向曾家送禮。不過送去禮品的盒子向來沒有空著回來過,因為曾家都按季節有回禮。兩家都是富有之家,這樣保持友誼自然也很舒服,也很容易。

  一天,木蘭和她妹妹被邀請到曾家吃中飯,是由一個女僕陪著去的,女僕是趙媽。飯後被留住喝茶。趙媽的丈夫找她有事。她說五點鐘回去接。木蘭告訴她不必去接,她自己很熟悉回家的那條道路。從一條寬闊的大街上走,十五分鐘就可以到家,不會發生什麼事情的。

  在回家的路上,木蘭跟她妹妹看見一個亮把式賣藥的,在肮髒的哈德門大街人行道上練功夫。那個人光著膀子,他正要把一塊有四、五寸厚的沙石板用手掌切斷。

  他切斷了石板,開始賣刀傷藥,也治跌打損傷。之後,他拿了一塊綠布,翻過又轉過去,給人群看,鋪在地上,然後從下面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仁兒面。

  那時候兒,上等人家的小姐沒有人陪伴,是不應當在街上抛頭露面的。但是木蘭才十四,她妹妹才十二,對於自由自在獨自遊蕩街頭這種偷偷兒的快樂,實在是無法抗拒。看完亮把式賣藥兼戲法兒的表演,心花怒放,又往前走去。看見一個賣糖葫蘆兒的,正是冬天剛上市,倆人不覺口中流涎,一人買了一支,每支只有五個蘸冰糖的山裡紅,買了就吃了,其快樂就如同小孩子一樣。再往前走有一個拉洋片的,也叫放西洋景的,裡面放大照片的有義和團,洋炮船,姐妹倆掏錢給了就坐下看,嘴裡還嚼著冰糖葫蘆兒呢。

  正在看得全神貫注,木蘭覺得一隻手用力攥住她的胳膊。她手裡拿的糖葫蘆掉在地下,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哥哥體仁。

  她沒來得及說話,她哥哥一巴掌打到她的臉上。

  體仁問她:「你在這兒幹什麼?」

  木蘭怒道:「我們正回家去,你幹什麼打人?」體仁答道:「當然我應當打你。你們女孩子家簡直要成跑街的浪蕩娘們兒了。你一跑出了家門兒,就一點身分也不要了。」

  「為什麼你能出來?我們就不能出來?」

  「你們是女孩子,這就夠了。你不高興,我就去說給媽聽聽。」

  木蘭真惱了。她說:「去告訴媽媽。你也沒權利打我嘴巴。你沒有這份權利!我們父母現在還都活著呢!」為了自衛,木蘭又加上一句:「你做的什麼事,我也會告訴爸爸。」

  體仁走開了,姊妹二人又沒人管了。受了委屈,一肚子的氣,倆人找道兒走回家去。倆人越想,越覺得不應該遭此無故的羞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體仁教訓,挨體仁的嘴巴,因為體仁就不規矩,他怎麼有資格教訓別人!

  體仁是不是要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呢?她倆做的當然也不很對,不過也不能算什麼大錯兒。她們並沒有太越出規矩。孩子們總是愛看「西洋景」。在家不是也吃糖嗎?

  她倆決定等體仁先發動。吃晚飯時,體仁一言不發。木蘭威脅他說要把他做的事告訴父親,也許意思是把打她嘴巴的事告訴父親,也許並不止此,因為體仁還有別的事情也是不宜於讓父親知道的。體仁長那麼大,誰也不怕,只是怕他父親。所以他認為明智之舉就是一切不提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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