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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沐恩光木蘭入私塾 探親戚曼娘交新朋(5)


  木蘭再沒到花園兒去,因為曼娘不去,天又漸漸冷起來。

  除去九月九重陽節到泰山去了一趟,女孩子們一直沒再出去。那一天,全家一齊上泰山去了,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們留在家裡。曾夫人要桂姐去,她自己願在家裡照顧嬰兒,因為今年一入秋,她的腿又犯了毛病。甚至老祖母也去了,一則因為她老人家喜歡家人團聚,又因為她信神,願到山上去燒香。孩子們又恢復了精神,木蘭認為上南天門的那一段旅途是畢生難忘的。當時最後一段山坡路她跟蓀亞坐一頂轎子,那段山路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她覺得她像懸在半天空一樣,一直把蓀亞抱得緊緊的。後來她再與蓀亞游泰山時,情形就大為不同了。

  過了接近南天門那段搖搖欲墜的陡直路,木蘭不得不向蓀亞承認蓀亞家鄉的泰山是比西山高;而蓀亞,勉強裝做成年人的樣子,向木蘭說了句表示道歉的話,說他希望敝處的卑微的小山不負貴賓光臨之盛意。

  桂姐曾經聽見兩個孩子一部分的談話,她們到了玉皇寶殿,她學給老祖母聽。老太太說:「那麼倆小孩子,已經學會說做官的應酬話了!」

  祖母大笑,向蓀亞道:「小三兒,你還沒做官就說官場應酬話了。你若做了官兒,我會想辦法教木蘭當個有封號的夫人呢。」年長位尊的女人說這樣打趣的話是不礙事的。曼娘說:「那我就要來向官太太請安了。」這話也是開木蘭的玩笑。

  這話引起了曾老爺一點感想。原來在泰山頂上玉皇寶殿的院子裡時,他想到曾家的祖先,心裡盤算並且也盼望能親眼看見三個兒子長大後做官。他覺得仿佛已經能看到他們三個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個樣子。他覺得平亞是三個孩子之中最高尚正派的孩子,做官不如做學者有成就。蓀亞,最小的,隨和寬大,容易與人相處的;經亞老二,不多說話,沉默寡言的後面兒,還滿肚子詭詐機巧,做起官兒來會成功的。不過對他得嚴加訓導,得把聰明用於正途才行。又想到,曼娘可以幫助平亞,若使曼娘嫁到曾家,嫁給平亞,這個兒媳婦倒滿好。給木蘭和蓀亞撮合成婚,大概不會太難,並且木蘭天生聰慧。他對木蘭這一番搭救之後,姚思安若不答應曾家的求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由過去發生的事情看來,姚曾這兩家的親事似乎已是天意。他用這種想法看木蘭,覺得自己就和木蘭的父親一樣,仿佛有一副千金重擔子要由木蘭去擔,自己兒子將來的幸福也就在木蘭身上。等他六十歲辭官歸隱的時候兒,他們曾家應當是個興旺的家庭。他又想到經亞,覺得想像中這幅全家福上還不夠齊全,他很想知道誰是他將來的二兒媳婦,這個兒媳婦會是個什麼樣子。

  所以,他對經亞顯得溫和親切,在廟裡吃午飯的時候兒,他做了一件在家裡從來沒有做過的事,他用他的筷子夾起一塊肉遞給經亞。經亞覺得受此寵愛頗為感動,老太太和桂姐在一旁看著,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她倆知道經亞已經得到父親的寬恕了。

  在孩子面前,曾文璞一向是不誇獎孩子的,這是他的習慣。男孩子不犯過錯時,一律是「壞蛋」;犯了過錯,一律都是「孽種」。即便他太太有什麼請求,他也不說一聲「好」。只要他不反對,或是沉默無言,他太太知道,那他就是同意。他寧可跟曼娘說話,因為曼娘不是他兒子,他用不著用為父者威嚴的腔調兒。所以飯後,他向曼娘說:

  「你和幾個男孩子出去玩兒吧,可別走近捨身崖。」捨身崖是個懸崖,有人曾在那兒跳下去自殺。

  對孩子們來說,這可以說是一張最後的赦罪券,他們覺得一向嚴厲的父親,那天對他們額外的溫和疼愛。那次出外遊歷可以說是十全十美。下山時似乎用不到一個鐘頭。他們看見縣城在山下的平原上,成一個正方圈。他們到家時,已經是暮色昏黃萬家燈火了。

  那天到家,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有一封木蘭的父親來的電報。是一個禮拜以前由杭州發的,由省城再郵寄來的。電報在當年是極其新奇的東西,全家都不信七天的工夫兒由杭州就能來個信息,大家都要看看電報是個什麼樣子。電報上的話是說,曾先生的大恩大德,姚思安來生變做犬馬也難報還,真是千恩萬謝;並且說木蘭一定像在家一樣舒服,他十分安心,又說在小雪到後,大概十月中旬他要到曾府向曾文璞和全家人道謝。又告訴木蘭說他家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木蘭應當把曾先生曾太太看做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要服從,要聽話。

  那天晚上,木蘭興奮得無法入睡。她說跟父親回杭州,又說將來回北京。她說北京城的掌故,使曼娘聽得無法入睡。於是曼娘,也跟鄉下姑娘一樣,一心想到北京去。

  木蘭說:「你總會到北京去的。會有人來用紅花轎接你到北京去的。」

  曼娘喊說:「蘭妹妹,咱們倆拜成幹姐妹吧。」

  那只是孩子們隨便約定的。也沒有燒香,也沒到院子裡去向天跪拜,也沒有交換生辰八字兒。她倆彼此拉著手,在菜油燈前發誓,說終身為姊妹,患難相扶。曼娘給了木蘭一個小玉桃兒,木蘭沒有什麼東西回送曼娘。

  兩人這樣盟約密誓之後,曼娘就把她心裡的隱秘向木蘭吐露了。盟誓之後,曼娘向木蘭說的第一件事是:「長大之後,你若嫁了蓀亞,我們就是妯娌,一同在一個家裡過一輩子。」

  木蘭說:「我想做你的妯娌,可是不願嫁給蓀亞。」

  「那麼嫁給經亞。」

  木蘭說:「不,當然不。」

  「你若不嫁曾家的兒子,那麼你怎麼做我的妯娌呢?」

  「我只願一直跟你生活在一塊兒,曾家的兒子誰我也不願嫁。」

  「你難道不喜歡蓀亞嗎?」

  木蘭年歲還太小,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只是覺得結婚好玩兒而已。她只是微笑。

  「我只是喜歡平亞。他好斯文。」

  曼娘說:「那我讓你嫁平亞,我就給他做妾好了。」

  木蘭說:「我怎麼能呢?你比我大。」木蘭停了一下兒又說:「總而言之,我不喜歡男孩子。最好我自己是男孩子。」

  「蘭妹妹,你說的是什麼呀?」曼娘女人氣那麼重,她自然不瞭解女孩子想做男孩子這種想法。她說:「是男是女全是前生註定的,人是不能更改的呀。」

  木蘭又說,把心裡的想法說得更痛快了:「我願當個男孩子。一切便宜他們都占了。他們可以出門會客。他們可以去趕考做官。可以騎馬,坐藍絨的轎。他們能遍遊天下名山大川,能看天下各式各樣的書。就像我哥哥體仁,我媽什麼都許他做,他還能管我和我妹妹。他常常說『你們女孩子』,我一聽這話就生氣。」

  這是曼娘第一次聽見木蘭提到他哥哥。她問木蘭:「你哥哥好不好?」

  「他很壞。我媽慣著他,因為他在兩年前我弟弟生下來之前,我們家就是他一個男孩子。他常常鬧脾氣,一鬧脾氣就要摔東西,有一次他真踢了錦兒一腳,錦兒是我們的丫鬟,又把錦兒端的盤子扔出去,盤子裡的東西濺了錦兒一身。」

  「你爸爸也不管管他?就由他鬧?」

  「我爸爸不知道。我媽也怕我爸爸,可是我媽老是護著他。媽對我們女孩子非常之嚴。我也怕我媽,可是我不怕我爸爸。」

  「你說你爸爸不讓你裹腳?」

  「是啊。我媽要給我裹,我爸爸因為看了些新派的書,他說他要教養我成一個新式兒的女孩子。」

  曼娘說:「這都是命啊。就像我遇見你一樣。你若不出岔子迷失了,我怎麼會遇得見你呢?咱們的命都受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不過我不明白,什麼是新式的女孩子呢?你若不裹腳,將來怎麼嫁人呢?」

  木蘭心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奇妙的想法。

  「姐姐,我倒想試試。你給我裹裹腳看看。」

  這個主意,曼娘也不能拒絕。她倆關上門,好叫別人看不見。木蘭吃吃的笑,伸出了腳。曼娘給木蘭脫下鞋,襪子,用兩條長白裹腳布給木蘭裹腳,除去那大腳趾頭之外,把其餘的腳趾頭用盡力氣裹了起來。木蘭覺得兩隻腳都僵硬了,再沒法子動。

  第二天,木蘭決定不裹了,更希望長成男孩子的腳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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