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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曾大人途中救命 姚小姐絕處逢生(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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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麼知道我跟父母失散了呢?你又怎麼找到我了呢?」 「到裡面來,吃點兒東西,我說給你聽。」 曾太太年約三十歲,五官清秀,小巧玲瓏,跟丈夫的雄偉正好相反,丈夫比她大十歲。她的原籍雖然是山東,可是在北京已經住了好幾代,就如同世代書香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一樣,她也讀書識字寫文章。她是曾文璞的二太太,大太太生了平亞就死了,平亞是她一手帶大的,就如親生之子一樣。對教養良好懂得做賢妻良母的富有之家的女兒,這種事,她做起來並沒有什麼困難。曾太太的做人謙虛安詳,穩靜而端肅。因為生在上流家庭,曾太太有中國婦女的落落大方,莊重嫻淑,處世合規中矩,辦事井井有條,對僕人慷慨寬厚,治家精明能幹,知道何時堅定不移,最重要的是,知道何時屈己從人,何時包容寬恕。在治家與駕禦丈夫,寬容與督察是同樣的重要的。曾太太因為纖小清秀,所以神經過敏,再加上體質單薄,便容易感受各種疾病。在這樣年歲,她還肉皮兒特別細嫩,仍然年輕而美麗。 現在她心裡只有木蘭。她說:「木蘭,你先去洗臉,我就給你找衣裳換。」 一個丫鬟端來了一盆水,一條毛巾,木蘭洗完之後,曾太太叫人已經做好了一碗排骨面。木蘭客氣了一下,說她還不餓,但實際上她已經餓得太厲害了。曾太太一定要她吃,說時間還早,好久才吃午飯。這是好幾天以來,木蘭第一次吃到的一碗清潔味美的飯。這碗面之好吃,是她生平所未曾嘗過的。 但是木蘭是個事事敏感的女孩子。雖然她是的確餓了,湯也極美,她仍然慢慢的吃,怕吃得太忙招人笑話。當然曾太太也坐在桌子旁,孩子們在遠處站著。 她吃完之後,曾太太問:「味道還可以嗎?」 「很好。多謝您。現在您說一說我父母的情形吧。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 曾太太說:「我也不敢說。我們也一直沒有見到他們。」 「那麼您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曾先生得意之至,說:「我是真找到你了。你說是不是?」 看見父親心情興致這麼好,孩子們真快樂。 曾太太向丈夫說:「孩子問你呢,你好好兒告訴她呀。」她又向木蘭說:「好孩子,在過去這四、五天,我們一直不停的找你。」 曾文璞的感覺得意自有其理由。找到木蘭是很不簡單的事,但是做得漂亮。一個人做事做得成功,做得出色之後,那種得意的感覺,他一樣也有。可是找到一個十歲年紀就能鑒賞古物的小女孩子,他可就覺得欣喜欲狂了。 曾家原來也是在還鄉的途中,回到山東泰山下的泰安縣,他們離開北京已經有五個禮拜了,在天津遲遲不能成行,就勾留了半個月。他們到滄州以下運糧河邊上一個村子時,曾先生離船登岸,看見茶館兒的牆上一張黃紙告白,上面是手寫的字。啟事人的姓名地址引起他的注意。馮舅爺是順著運糧河一直步行走往德州的,所以隨時停下來找木蘭的線索,在渡頭和村子的茶館兒裡,他都貼上如下的告白: 懸賞尋找迷失女童啟事 敬啟者:女童姚木蘭,年十歲,身穿白衫紅褲,眉清目秀,發烏黑,梳辮子,天足,臉盤小,皮膚細白,身高三尺,北京口音。不慎在新中驛與河間府中間路上走失。若有仁人君子報知此女童下落者,酬銀伍拾兩,攜帶歸來者,酬銀壹百兩。蒼天為證,決不食言。 北京馬大人胡同 杭州三眼井雙龍茶行 姚思安敬白 臨時住址 德州長髮客棧 看完啟事,曾文璞不由得喊道:「這是老朋友姚惠才找他的小女兒呢!」上面寫的北京住址正對,他也曾聽說他在杭州有藥鋪茶行。女童的別致的名字更不容易有雷同的。他回到船上向太太說知此事,並且說那位小姐何等聰明。曾太太說在天津附近能自己全家人口平安熬過那些日子,真是福氣。 因為曾文璞原籍山東,德州又在山東境內,他想到一個很簡便的方法去尋找木蘭。再者,他是坐京官的,必要時,可以對地方官動點兒勢力。他知道青幫在運糧河上有一個嚴密的組織,凡是綁架、拐賣、偷竊,都在他們管轄之下。倘若有人丟了一隻表,能及時找到路子,幾分鐘之內就可以物歸原主。山東的土匪其組織之嚴密,就像山西的錢莊一樣。並且在早年,錢莊可以派車運銀子,安然穿過盜賊猖獗的深山密林,所需要的就是那種秘密組織在北京的機構發的一個蓋印簽名的安全通行證而已。一路的賊匪見了通行證上的印記絕對遵從。土匪的規矩是一批貨物的通行稅只徵收一次,比當時的政府還有信用。他們是一諾千金,說一不二。 所以木蘭若真是被賊匪拐帶,一定送到運糧河上,十之八九要帶到南方,因為那裡少女在市場上價錢很高。而德州是那批匪幫活動的主要中心。 他們一到德州,曾文璞立刻到長髮客棧,盼望找到友人姚思安。店東說姚家已經離開了六、七天,不過留下了二十兩銀子和本城錢莊的一份匯兌票,只要孩子尋獲,即可兌現付款。還在錢莊留下一張全家的照片兒。 隨後,曾文璞又到一家酒館兒,暗中把自己的官銜名片給掌櫃的看了一下,說明他吩咐要辦的事。不久,掌櫃的帶來一個幫會的人見他。半用勢力,半用賄賂,曾文璞讓那個人帶他到幫會中一個小頭目的家裡,把走失的女童的姓名、住址,及其本人的外貌特點等告訴了他。 曾文璞說:「幾天以後你若不把孩子給我帶來,我可吩咐縣官兒把你當義和團逮去關起來。」 那個人說他看見那尋人的告白了,但是不知道那個孩子的下落,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他們自己人的手裡。他答應給查查,一有消息,就去回稟。曾大人答應會重重的賞他。 接連兩天兩次到酒館兒去,曾文璞也沒得到消息。可是他決不就此罷休。 第三天,有了千真萬確的消息,說木蘭就在德州附近。 其餘的事就沒有什麼麻煩了。他賞了那個報信的小頭目五兩銀子,答應交孩子時再付一百兩。那個人遲疑了一下,一想自己一點兒事也沒有費就得到了五兩銀子,確是走了一步好運。可是再想到,若再得一百兩銀子,可真該謝天謝地了,不過那也只是尋人告白上寫的數目而已。 木蘭靜靜的聽著,就像聽拿她自己做受難人物的神仙故事一樣。曾太太說錯的地方兒曾先生就插嘴改正。正在這個當兒,一個身體頎長骨肉勻停的少婦從岸上走上船來。帶著一個六歲的孩子。這位少婦腳很小,裹得整整齊齊的,但是站得筆直,穿著紫褂子,鑲著綠寬邊兒,沒穿裙子,只穿著綠褲子,上面有由黑A字連成的橫寬條兒。褲子下面露出的是紅色弓鞋,有三寸長,花兒繡得很美,鞋上端縛的是白腿帶兒。 就因為大多數女人的腳,無論在大小上,在角度上,都不中看。所以裹得一雙秀氣嬌小的腳是惹人喜愛的。小腳的美,除去線條和諧勻稱之外,主要在於一個「正」字兒,這樣,兩隻小腳兒才構成了女人身體的完美的基底。剛走上船的這位少婦的腳,可以說幾乎達到十全十美的地步——纖小、周正、整齊、渾圓、柔軟,向腳尖處,漸漸尖細下來,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腳那樣平扁。木蘭由靠近船後的門乍看見那一雙腳時,她的心驚喜得跳了起來,因為她一向喜愛那種小腳兒,她母親最初要給她裹小腳兒,她父親看了梁啟超的「天足論」,並對於當時在北京及其他各地流行的新學說非常嚮往,堅決反對給木蘭纏足。這是當年跟西洋文化接觸之後,影響中國人實際生活的一件事。木蘭聽從了父親的話,但在心裡仍然悔恨沒有裹小腳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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