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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曾大人途中救命 姚小姐絕處逢生(5)


  這位年輕婦人桂姐就是一個美麗動人的例子。當然她的美並不全在腳上,她整個身段兒都加強了她的美,就猶如一個好的雕像偏巧又配上一個好座子一樣。她那一雙周正的小腳兒使她的身體益發嫵媚多姿,但同時身體仍然穩定自然,所以無論何時看,她渾身的線條都不失其完美。女人穿上弓鞋走起來,主要是在兩個高出的後跟上,所以完全與西洋的高跟鞋效果相似。女人穿上高跟兒,走起來步態就變了,臀部向後突出,要想不直立,決不可能,若想像穿平底鞋時那樣懶散萎靡邋遢的樣子,決辦不到。桂姐真是夠高的,頭與脖子都好看,上半身的輪廓成流線形,豐滿充盈,至腰部以下,再以圓而均衡對稱的褲子漸漸尖細下去,而終止於微微上翻的鳳頭鞋的尖端——看來正像一個比例和諧的花瓶兒,連日觀之不厭,但覺其盡善盡美,何以如此之美,卻難以言喻。一雙不裹起來的大腳,把線條的和諧則破壞無餘了。

  木蘭第一眼瞥見桂姐美麗的印象正是如此。在女人的天性之下,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後來,桂姐開始說話或是微笑之時,她才發現桂姐的嘴稍微嫌大了一點兒,這算個缺點。她說話的聲音天生的洪亮清楚。

  桂姐是曾文璞的姨太太。在由丫鬟升做姨太太之前叫桂姐,現在孩子們應叫她姨媽。有的孩子還照舊叫她桂姐,她也不在乎。家裡的用人當然叫她姨媽,或是錢姨媽,因為她姓錢。她是曾太太陪嫁過來的。因為曾太太生過兩個兒子,又常常生病,桂姐又柔順聽話,由婢升做妾,也是自然不過的事。她們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絲毫的改變,因為在太太眼裡,桂姐始終是她的丫鬟。桂姐二十一歲的時候兒,曾文璞生了一場病,偏偏這時候兒他太太又患血虧胃痛,只好由桂姐伺候老爺,侍奉他睡,給他洗澡換衣裳。二十一歲大的桂姐覺得跟男人這麼親近太不好意思,因為這是將來侍奉自己的男人的事情。這個男女之間的界限是必須嚴守的。曾太太想了個辦法,就是在丈夫病好之後,把桂姐收過去做個二房。這樣,桂姐一直在丈夫病中伺候才方便,當然丈夫也願意。曾文璞病好之後,備辦筵席,請親戚,大廳的供桌兒上高燒紅燭,曾太太十分喜歡。

  現在桂姐是曾太太的伴侶,主要幫手,又是丈夫的姨太太了。你看女人可扮演多少不同的角色呀!

  妻子就像鮮花兒,花瓶兒可以提高花兒的高貴美麗,也可以因為花瓶兒而將高貴美麗一毀無餘。由於環境優裕生活安穩無慮,又因為她極有教養,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曾太太才有她的高貴尊嚴的感覺。她能讀書寫字,桂姐則不能,而且太太與婢妾中間的分別也是受地位人品決定的。太太可以穿裙子,為妾的只能穿褲子。桂姐聰明解事,決不敢僭越,存心搶曾太太的地位,或失去一絲一毫對太太應有的恭敬。原本是個丫鬟,現在心滿意足,決不妄想變更什麼身份了。

  曾家的事一切規規矩矩,因為一切都正大光明。娶妾的麻煩並不在人,而是社會的看法;不是做丈夫的對此事的想法,而是他妻子對此事的想法,跟為妾者她自己的想法,而最重要的是社會對他們三方面的想法。

  吃人家的飯不白吃,對人家有用處,就會覺得自己有身份,桂姐就覺得她在很多方面對曾家是很有用的。

  桂姐也生過兩個女兒,愛蓮現在六歲,還有一個小的,才六個月。像做母親做妻子一樣,她也是又忙家事,又忙孩子。但和太太之間有這麼一個差別:在吃飯時,她必須立著,伺候太太跟家裡人吃飯,她的孩子則坐著吃飯。這並不算什麼特別,因為在以前的官宦之家,姨太太不用說,即便是來自官宦之家的兒媳婦,也得遵守吃飯時伺候公婆的規矩;以崇孝道。不過這個規矩,對桂姐說,並不必太認真。有時別人吃完之後,她往往也就坐下吃。也有時候有別的僕人在一旁伺候,用不著她伺候,太太就讓她坐下。於是她就拉過一條凳子來,側身坐下,坐在女兒愛蓮後頭,忙著照顧孩子吃飯。她這樣做,第一,表示她懂規矩;第二,照顧孩子;第三,表示自己並不貪吃。這時,太太總是說:「你自個兒得吃呀,吃完飯你還有事情做呢。」於是桂姐就吃一點兒東西,又照顧孩子喝湯,看他們要吃好才放心。等差不多全家都吃完之後,她才開始,吃盤子裡剩下的東西。也許她早年當丫鬟要守這種規矩,老早已經習慣了;不過女人都知道吃飯時自己克制,一則是保持高尚的態度,也或許是要保持身段兒苗條;並且孩子們吃飯時,做母親的很少需要急著吃。中國有句諺語說:

  「吃在兒腹,飽在娘心。」

  桂姐從由船頭通到大艙中間那僅僅兩尺寬的走廊走過時,木蘭一直瞅著她。船的結構是這樣:船上只有一間,或兩間是隔斷的,進深大概是十尺,橫寬有四、五尺,這樣,與中艙隔開,門開向一邊狹窄的走廊。桂姐一邊走來一邊高聲喊道:「姚小姐已經來了吧?」

  曾太太說:「來看她吧,來了半個鐘頭了。」

  木蘭注意到桂姐穿過走廊時,要稍微低點兒頭。她走進大艙來,臉上充滿關心與好奇的神情。

  「這就是姚小姐呀?這孩子長得真漂亮。無怪乎老爺急瘋了似的找你,簡直三天三夜沒睡覺。」

  她走近來,把兩隻白胖的手放在木蘭的肩膀兒上說:「你來了,現在住在我們家。要用什麼東西,千萬告訴我。」太太說:「孩子還不知道你是誰呢。木蘭,她是錢姨媽。」

  「小姐,叫我桂姐吧。」

  曾太太說:「那樣也可以。不過你也不要叫她姚小姐,就叫她木蘭好了。」

  桂姐說:「木蘭,你還有個小妹妹,她叫愛蓮。」於是轉過身去找愛蓮,愛蓮這時正從門外往裡偷看呢。愛蓮特別羞慚,不肯進來,她媽簡直把她生拉硬扯,拉到木蘭身邊兒。她跟愛蓮說:「這是木蘭姐姐。」六歲大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把臉藏在母親的懷裡。

  現在桂姐在向木蘭仔細打量一下兒,打開一個紙包兒。曾夫人問:「你找到什麼合適的東西沒有?」因為曾家沒有木蘭那麼大的孩子,她剛才叫桂姐到鋪子裡去看看能找到什麼衣裳不。

  桂姐說:「我到過幾家鋪子,」說著打開了錢包兒。「衣裳的料子都不好,也不容易找到合身的。這件就算是最好的了。」那是一件鄉下姑娘的布衣裳,蛋青色,尺碼大出兩號兒,木蘭穿起來怪好笑。

  曾夫人說:「為什麼不試試蓀亞的舊衣裳呢?蓀亞跟木蘭大概一樣高,這麼大年歲的男孩子女孩子大小差不多呢!」於是桂姐去找來一件蓀亞的舊衣裳,是上好的紡綢做的,洗過多次,現在已經變得沉重柔軟,由湖白色變成淡黃色了,勸了勸之後,木蘭才穿上試試,因為有那幾個男孩子在旁邊兒看,覺得怪難為情。長短倒可以,只是她那個小架子穿起來嫌太大了,領子上大約肥出一寸來。樣子很滑稽,男孩子們笑起來,木蘭簡直羞死了。

  這時擺上了桌子,預備吃午飯了。木蘭坐在曾夫人身旁。

  下午,曾文璞帶著木蘭到錢莊去,告訴人家女孩子已經找到。錢莊要把錢退回,他說不用忙,等到和孩子的父母聯絡上再說。他在錢莊寫了一封信,叫木蘭在信上親筆寫了幾句話。信上告訴她父母說木蘭現今住在泰安曾家,等她父母來時領去,一切請安心。因為客棧專有信差各地來往,所以這封信就由他們送到這個錢莊的杭州分號,然後再轉交杭州姚家的茶行。

  第二天,曾家開船,繼續上道還鄉。木蘭有一群男孩子和愛蓮一起玩耍,桂姐跟曾夫人這些長輩對她又體貼又慈愛,自然快活多了。桂姐雖然有好多事情忙,又要照顧自己的嬰兒,在炎熱的七月天,還買了一塊山東府綢,在兩天之後,經過剪裁縫製,竟給木蘭做了一件新衣裳。

  在大家央求之下,木蘭才告訴他們,她怎樣跟義和團相處了那麼多日子,蓀亞一直瞪著大眼聽,覺得木蘭真有膽量。

  尋獲到木蘭之後,興奮了一陣子,曾文璞又恢復了他那副嚴肅的態度。木蘭覺得怕他,可是她沒怕過她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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