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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南濤立刻跳下溝去,自己又高興,姿勢又輕靈矯健,又很帶有賣弄的樣子。

  他站在溝裡說:「你看!」

  牡丹大笑,幸而那條陽溝是幹的。南濤用一隻手按在地上,由溝裡輕輕一跳而起。

  他抱住牡丹問:「怎麼樣?嫁不嫁我?」

  牡丹說:「我不知道。你看,後頭有人。」南濤一回頭,牡丹跑走了。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牡丹出去得很早。她告訴母親和妹妹說和一個男人有約會。素馨注意看她,她穿了一件舊印花布上衣和褲子,故意的開玩笑把頭髮改梳成辮子。

  素馨問:「他是誰?」

  牡丹說:「不能告訴你——我就出去。我也許回來很晚。」

  母親很不放心,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

  牡丹說:「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嘛。我若回來,自然我就回來了。若不回來,不用等我吃晚飯。這話還不清楚嗎?」

  素馨帶有幾分諷刺說:「很清楚了,我的姐姐。」

  母親還是以狐疑而濕潤的眼睛望著。牡丹說:「媽,難道我什麼事都要說個一清二白?難道我沒有自由嗎?」

  母親說:「誰也沒說不許你有自由哇。」在上等社會的家庭裡,未婚的女兒若不經母親知道到何處去,是不許出去的。但是牡丹卻是個寡婦。

  牡丹又說:「好吧,媽。我去見的是個男人,不是個小姐。」

  母親說:「我也並沒說什麼。可是,孩子,你可別再莽撞。孟嘉不久就回來的。」

  「媽,我自己也還沒拿定主意。」

  牡丹快步走向前院就出去了。

  素馨說:「這就怪了,她昨天晚上回來時,我看見她臉上發紅。吃晚飯的時候,她一直自己笑,她倒想遮掩。可是她今天這麼個打扮去見個男人!我相信她現在是有所行動,一定。」

  母親說:「這一次我不能讓她亂跑,不然會再自己遇到麻煩。你和我和孟嘉一定要照顧她。她若喜歡那個男人,我們在她父親知道以前,先要相一相,然後我們才能答應。」

  素馨說:「孟嘉走以前說她也許再和傅南濤見面兒。」

  因為她母親從來沒聽說傅南濤這個名字,所以她問:「傅南濤是誰?你見過他嗎?他長的怎麼樣?」

  素馨說:「我從來沒見過。實際上,直到我看見姐姐的日記,我才知道這個名字。我知道的就是,姐姐厭煩了孟嘉之後,就老出去見這個人。姓傅的是毽子會的會員,還是個打拳的。」

  「打拳的?這是開什麼玩笑哇?」

  素馨又說:「我不知道。他後來坐了監,孟嘉料想他已經出獄了。」

  「為什麼坐監呢?」母親臉上顯得好害怕。

  「因為殺了他太太,我聽說,是個意外。我們原先也沒留意,後來孟嘉從報上看見,說他受審之後,判了一年半的徒刑。他並沒存心要殺人,因為倆人揪打,女人自己撞在鐵床的尖柱子上了。」

  「她從來沒跟我說過。」

  「她不會說的。」

  母親越來越焦慮。

  母親又問:「那個人的家庭情形怎麼樣?」

  「我們一丁點兒也不知道。」

  在東四牌樓,傅南濤雇了一輛馬車正在等著。他和牡丹是同時彼此看見的,當即喊著打招呼。傅南濤的臉上那麼喜氣洋洋的。

  兩年前,他們常在酒館裡,戲院裡相見,有時候在露天的地方。現在傅南濤提議坐馬車到玉河去玩。

  牡丹很爽快的說:「隨便你說吧。」

  她進了馬車,二人坐好之後,她向南濤打量了一下兒,因為她的確對這個男人不太瞭解。她過去不曾,而現在也不能像愛安德年和孟嘉那樣兒愛他。但是他有那麼誠實爽快的外貌,而牡丹又愛他那雪白的牙,年輕率直的笑容,還有那肌肉結實的體格。牡丹的確很喜歡他,因為牡丹記得他們過去一塊兒玩耍得很開心。他踢毽子踢得好美,他能練斯文優美的太極拳。他總是使人覺得快樂,覺得有興致。他能喝酒,能打牌,甚至也能像玩牌高手耍那些花樣兒。有一天,牡丹問他:「也有什麼你不能做的嗎?」他曾經回答說:「有兩件事:我一不抽大煙,二不賭錢。這不是我幹的。噢,還有。」他想了一下兒又說:「我不能讀書寫文章——就是說,在這一方面我不怎麼高明。我能看牆壁上的海報兒和房地契,還會自己簽名。我沒好好兒的上過學,但是我是個正直誠實的人。」

  牡丹曾經大笑,因為他說得太對了。她記得他很方正,又有點兒守財奴氣。這是由付帳後他細算找回的零錢時看出來的。他對錢數很認真。他絕不肯上當吃虧,但是他也絕不占人家便宜。有一次,他發現酒館兒結帳時給他算多了。他大發雷霆,找到櫃檯,手拍著桌子要把錢數改過來。可是在另一方面,人家找零錢時多付了他五個銅錢,他也一定要退還人家。牡丹今天打算再多瞭解他一點兒。

  南濤告訴牡丹說:「今天咱們到玉河去划船,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兒,像個游泳池,又美又清靜(牡丹知道他喜愛空曠地方和野外的空氣,這和學者文人大不相同)。」後來他又說:「在回來的時候,我們順便去看看我的房子地。」

  「你還有房子有地?」牡丹這樣問他,對他越來越感興趣。

  「是啊,我是個莊稼人,我的田地靠近海澱。」

  「可是我看你老是在城裡頭。」

  「城裡我有一個鋪子,賣米賣煤球兒,賣劈柴木炭,在西直門裡。」

  「誰住在田莊上?你坐監時誰給你照顧呢?」

  「我有個外甥,還雇有長工。我們養雞、鴨、鵝,還有六七隻羊。我要你看看我那片房子地。」

  「只有你外甥,此外就沒有別人了嗎?」

  「對。我太太既然不在了,我也不常回去。」

  南濤把他的一隻大手放在牡丹的大腿上摸索。

  牡丹現在真是要估計一下兒這個男人,於是又問他:「你坐監的時候真想我嗎?」

  「除你之外,我什麼也不想。我想到出來之後找不到你就害怕。我連你的住址都沒有。」

  牡丹身子往後一靠,任憑頭隨著馬車的隆隆的聲音左右搖動。這時心裡不斷的想。她覺得南濤的一隻手偷偷兒在她的背後摸索,她輕輕動了一下兒。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竟有一種悲傷之感。南濤要去吻她,她很不安的躲了一躲,說:「不要!」

  她怎麼能真正知道自己愛這麼個男人呢?但是說也怪,她卻喜歡他,過去也一直喜歡他。這種矛盾的想法一直在心頭擾攘不休,直到他們的馬車出了西直門的城圈子。城圈子就是城門外另一層高城牆把那城門圍繞起來的一片空地,原來是做圍困敵人之用的。西直門外的大路通到頤和園,又寬闊又整齊,兩旁是楊柳夾道。馬車開過了洋車和騎驢的人。他們不久就穿過海澱的街道,海澱是西直門外兩裡地遠的一個生意繁榮的郊區小市鎮,南濤指著遠處一片地說:「就在那兒!我的地就在那兒——離村子不遠。走吧,去看看。」他說著就拉住牡丹的手說:「咱們坐到前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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