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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張上尉把他們領到軍官餐廳,把帽扔下,他說:「請坐。要茶還是咖啡?我們都有。」

  孟嘉說:「當然是咖啡。」到了明亮的屋裡,孟嘉才覺得輕鬆下來。他說:「我有一次乘英國的炮艇,他們給我倒茶。我說我願喝咖啡,他們不懂。他們忘記我們是在家天天喝茶的。再說,咖啡也還洋氣。」

  牡丹又聽到孟嘉以前的聲音,看見他說話的神氣,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不錯,他就是她的堂兄,梁翰林,他說的話都啟人深思。當年北京的日子又出現於腦際。現在孟嘉對她正目而視,眼睛裡頭顯露著尋求探詢的神氣。她不由得忸怩不安,轉過頭去。孟嘉看出她眼睛裡有煩惱的神情。她臉上顯得血色不好,眼下也有黑斑。過去幾個月給她多少煎熬折磨呀!他安慰她說:「但願今天晚上你沒有太受驚啊!」

  「最初我很怕,那時候兒睡夢中聽到一聲槍響。當時不知道隨後會又出什麼事。」

  在船艙中強烈的光亮裡,牡丹的眼睛閉得很狹窄,她有一種模糊疲倦的感覺,好像自己還在做夢。一個鐘頭以前,她還置身荒島,在海賊手中,睡在一片薄席子上。忽而發現自己又置身于一個現代文明中的大船上,和兩個情郎在一處。

  艦長進來說:「罪犯們已經問過話,他們的名字也登記下來,姓楊的已經死了。我們要開回南京。」他說起話來,有達成任務之後的快樂。然後轉向那位漂亮的俘虜說:「但願您不要太煩惱,我聽說您是奕王爺的乾女兒。」

  牡丹呆板的點了點頭。既然在夢裡,有什麼情形發生,就任其發生,逆來順受吧。她那滿腹狐疑的眼光正遇到安德年的眼光。

  孟嘉心想為了對牡丹有益處,就立刻代為回答說:「她是奕王爺的乾女兒。」

  牡丹深覺自己蓬頭垢面,衣著不整,就向沙艦長說:「我可以洗洗臉嗎?」

  「當然可以。請隨我來。」沙艦長領著牡丹到自己屋裡,指給她毛巾等物。

  牡丹問:「您有梳子嗎?」

  「噢,有。」他給了牡丹一個海軍的軍服上衣,他說:「小姐若覺得冷,就披上這一件衣裳。」然後自己走出來,將門關上。

  牡丹在過去四五天裡,始終沒見過一個鏡子。她匆匆忙忙洗臉梳頭發,向鏡子裡頭端詳自己,傷感而沉思,但是想把一團亂麻似的思想整理個清楚。

  她深覺自己實在是大可自負,因為兩位先前的情郎都是為了搭救她而來的。孟嘉已然婚配,他改變了沒有?他那麼沉默,那麼疏遠冷淡。安德年比以前消瘦了;自從上次相別,一定身體減輕了不少。

  牡丹又出來和大家坐,自己覺得比剛才精神了許多。

  艦長正和大家談在島上打仗的事。他抬頭望瞭望牡丹,他說:「你盡可在我屋裡休息休息,我可以待在船橋上。」他看了看牆上的鍾說:「已經三點多,不到兩個鐘頭天就亮了。」

  艦長起身走去之後,三個人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

  牡丹說:「關於我是奕王爺的乾女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兩個人爭著要回答。孟嘉說:「我寫信給奕王爺,提出這個關係,好讓巡撫大人立即採取行動。」

  安德年又補充說:「奕王爺要我把致巡撫大人的信起個稿兒。他說我若認為這個關係加進去會有益處,就加進去。我就加進去了。」

  牡丹又問:「你怎麼找著我的?」

  孟嘉告訴了她,又補充說:「謝謝老天爺。現在一切總算已經過去,你也平安回來了。我要請巡撫衙門立刻給你父親打個電報去,你真惹得我們急死了。」

  牡丹問:「巡撫衙門?」

  孟嘉說:「中堂張大人給南京巡撫寫了一封信,兩江總督奕王爺又派安先生來找你,海軍方面又奉命來救你,你真讓大家擔夠了心。」

  牡丹感覺到有責備她的意思。她趕快自己辯解說:「那個畜生綁架我,也不是我的不是啊。」

  「牡丹,我不是那個意思。」

  安德年說:「我想咱們都需要歇息一下兒。」說著站了起來。

  這兩位男友送牡丹到她的屋子去,知道她不缺什麼東西了,對她說了聲明天見。兩人走開時,彼此相向望瞭望。

  安德年說:「令堂妹可了不起呀!」

  孟嘉回答說:「是啊,是了不起。」

  他倆各回自己的船艙時,都聽見下面引擎轟轟的聲音,覺得長板鋪成的地板在渾厚鈍軟的震動;船是向前移動呢。

  孟嘉隨手關上了艙門,今夜的事情頗使他狼狽不安。在過去一年之中,他已經學會把牡丹想做遙遠過去的事,但是這個遙遠的事中卻含有隱痛,就像一個扭曲失真的影像,如同他在素馨身上獲得的真愛的一個皺褶的影子。今天晚上,那個皺褶的影子卻猛遭干擾,也許是由於她那兩頰蒼白無血色和她眼睛裡頭煩惱的神情所引起的。她看來已經不像一個天真無邪傻裡傻氣的女孩子,而像一個悲傷成熟的婦人,而且更是風情萬種。再有,她在安德年懷裡緊緊抱著的樣子,頗使孟嘉吃驚。

  他只有一次從素馨接到的家信裡,提到過安德年。僅僅聽到她的聲音,他的心就猛然抽動。一整夜,他都在努力克制自己。關於他對牡丹本人的大膽厚顏和任性反復所形成的想法,已經煙消雲散了。他覺得舊日情感又隆隆作響,就如洪波巨浪一樣。這算又一次,他對牡丹的愛竟而不容分析。他覺得軟弱無力,決定去睡覺。在沉靜的黑夜裡,他又伸開兩隻胳膊想去摟抱她,摟抱的卻是黑暗陰鬱的空虛。

  牡丹不能入睡。她所喜愛的那種淋浴,使她覺得清新爽快。她爬上艦長的床時,覺得清潔的床單兒舒服清爽,自己硬是清醒不能成寐。她被綁架拘押那可怕的日子算是過去了。她的頭因夜裡突然發生的事所引起的活動而旋轉,還因怕見素馨而不安。她又想到孟嘉,不管別的,總算前來搭救她,尤其是德年。她覺得舊日熟悉的愛情的熱淚,如泉水般在臉上流下來。

  她從床上起來,由小窗口向外窺探。在半黑暗中別無所見,只有岸上迷蒙不清的影子移動,還有明亮的水,在下面滾動,颼颼作響。

  她輕輕走出艙去。一個暗小的光亮照著通往船後面的通道。她打開門,聞一聞海上帶有幾分刺鼻的鹽味的空氣。半月如規,已落向地平線,現在呈污濁的黃褐色。在東方,一顆明亮的孤星,射出的金光,閃爍不定。在空中飛舞的火星吸引住她的視線。在甲板另一頭兒,她能看見一個黑影子,好像是一個人憑欄而立,而且一個人正在抽煙。不管他是誰吧,她又走下扶梯,抓住白欄杆,走向那個黑人影,那人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身來。

  「牡丹!」她聽到低小的聲音。那人走過來,是安德年。

  「我以為你睡著了。」他說完拉住牡丹的手,很快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我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牡丹問他:「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想你——應當說,想我們倆的事。」

  他們的嘴唇很快相遇,但立即又離開。

  牡丹說:「德年,我好愛你。」她的眼睛閃亮。

  在星光照耀的半黑暗之中,他們默默望著對方。德年的一隻胳膊摟著她,他們走近欄杆,往外向海望去。德年的胳膊摟得她很緊,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用力靠近他,好像在尋求什麼,盼望自己完全能屬￿他。牡丹的眼不去看德年,反倒向下看,注視下面前後相續的波浪上的粼光閃動。

  牡丹終於問了一句:「你怎麼會奉命來辦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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