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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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馨好想看看差一點成了她姐夫的那個男人,因而說:「幹嘛不請他過來呢?」 「他說他已經吃過飯,他願在那兒等一等。我相信他是願私下討論這件事。」 這頓豐富的筵席一道一道的菜往上上,後來孟嘉請主人吩咐不要再接著上菜,要點兒粥喝,這才結束。 飯後,素馨和孟嘉跟巡撫大人到客廳去見安德年。安德年衣冠整齊,穿的是米黃色的綢子大衫兒,黑羅的馬褂兒,比孟嘉稍高。巡撫大人向他介紹孟嘉時,安德年端肅作揖行禮,同時向素馨的方向快速的瞥了一眼。素馨應當能看得出他那臉上的焦慮。 孟嘉對他說:「這是賤內。」 素馨走上前來,彼此鞠躬為禮。素馨立刻覺得安德年人確是可喜。雖然他奉命來辦的這件事非常嚴重,他還是精神奕奕,在巡撫大人之前,仍是十分從容自然。 安德年沒料到在巡撫公館遇到素馨,所以見到長得這麼秀美而那麼酷似牡丹的一位少婦,自然眉目間難以掩飾其驚異的神態。 大家在鋪有朱紅墊子的豪華紅木椅子上落座之後,安德年以沉著嚴肅但是帶有感傷的語氣向巡撫大人說:「總督大人認為這件事甚為重要,所以差在下親自前來,敬求大人鼎力賜助,密切配合。」 這位江蘇巡撫大人回答說:「梁翰林已經比我們先走了一步,我們已經有了總督大人的乾女兒的下落。」 安德年雖然是極力想保持鎮靜,但是不由得提高了聲音說:「她現在何處?」他從巡撫看到孟嘉,把手裡的茶杯放在桌子上。素馨抑制住一個微笑。 巡撫大人略敘了一下現在正在進行中的情形,他說:「海軍部門正在負責辦這件事。你若是先到巡撫衙門去,他們一定會告訴你的。」 安德年聚精會神聽完巡撫大人的敘述,才放了心。他把交插的雙膝抱在兩隻手內,以平常自然的語氣說:「在下原來不知道這種情形。鄙上吩咐在下的是先求大人指教協助,再商議如何進行。若是海軍方面已然負責辦理,在下直接去和他們接頭就行了。當然還要來求大人協助。」 「當然,鄙處一切力量完全可由貴方差遣。你現在住在何處?」 「還沒有決定。是一直來府上叩見的,沒料到打擾大人用膳。」 安德年幾乎覺得有點兒開罪於人的感覺。他曾經勸動總督大人派他以總督的代表來辦此事,以十萬火急的心情他請求來追查牡丹的下落,但願能立刻找到她和她再度相見。自從那天早晨兒子死亡,牡丹又要求他讓她離去,他就一直心情在折磨煎熬之中。他也克制自己,不和牡丹相見,不給牡丹寫信。他的頭腦之中裝滿了牡丹的容貌,牡丹的姿態,牡丹的話,還有牡丹的熱情擁抱。牡丹的形象不分晝夜的折磨他。他傍晚在家靜坐,一言不發,太太以為他完全為喪子憂傷。而今上司給他這個機會,得以奉命辦事,事實上正合私意。 他擔當這項使命,對他實在算是一件私事,所以遇見素馨和孟嘉,讓他倆看見,心中覺得怪不好意思。他的眼睛不斷在孟嘉和素馨之間來回轉動。三個人都暗有所思,但既不能也不願表露出來。有一兩次,他發現素馨正在望著他,以疑問的神情望著他,似乎是已經識破他的本意。他心裡納悶兒,不知道他們對他和牡丹的事瞭解多少。自己若力求不露個人的感情而和他們討論搭救牡丹的事,到底他能說什麼話,到什麼深度?他的一個願望是找到並且能看到牡丹,而且要自己一個人。 【第二十八章】 夜裡,萬籟俱寂,兩岸的燈光全已熄滅。半月如規,高懸在天空,時時被片片潔白的浮雲所掩蔽。塊塊移動的黑影在島上匍匐爬進,把白色的沿岸一時遮蔽住,然後又露了出來。孟嘉和德年站在兩千五百噸的一艘驅逐艦的船頭上,往遠處窺探,這時,半夜的強風橫掃過長江的水面。龍華號是當時中國幼年的海軍裡小型的驅逐艦,駐防在南京和江陰之間。那天下午由南京下駛,停泊在高橋以上,離玉春島有一裡半遠。那天下午,他們倆用沙艦長的望遠鏡曾觀察那個小島,把漁夫的幾家房子和長長的一帶樹木,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沙艦長認為滔滔的江水和昏暗的月色,特別有利於夜晚行動。他認為當夜的任務只是很小的軍事行動。一下午不斷以飲料供給客人,並時時談笑風生。島上的燈光兩個鐘頭以前即已熄滅,他要他的水兵四十五個人在半夜之後才開始行動,那時候兒,潮水高漲,登陸和撤離都容易。 行動的時間終於到了。孟嘉和德年倚在欄杆上,很緊張的站著,有時說一兩句話。船上穿便裝的只有他倆人,長衫的下襬在風裡飄動,發出了聲響。安德年原打算隨著小舟下去,極盼望在找到牡丹之時,他是在那兒的第一個人。 孟嘉說:「我也下去吧。」 德年說:「你真要去嗎?其實你不必。你可以等我們把她帶到船上來,不更舒服嗎?」他的語氣顯然是不願孟嘉去。 孟嘉堅持說:「我一定要去。她看見人群裡有我,她還安心。」 「我想,若是有槍戰發生,咱們會妨礙他們行動。我們文人去一個就行了。」 孟嘉很輕鬆的一笑說:「我是經過激烈戰爭的。」 安德年說:「那當然。」 「我想是完全用不著開槍的。」 「也許放一兩槍把他們驚醒,我剛才和沙艦長談了一會兒。主要是防止海賊再把她擄走。」 孟嘉認為是不會有流血抵抗的危險。他說:「全島上的壯丁也不過十來個人。他們在睡眠當中我們就進去了,而且我們人多。可是,你認得出她來嗎?」 「我相信能夠認得出。」 倆人僵著靜默了一會兒。 孟嘉說:「噢,是了。我記得幾個月以前,她在府上做過一段事。」 「是啊。」 倆人又僵著耗了一會兒,安德年但願孟嘉不再多問。 「在黑暗裡你能聽得出她的聲音嗎?」 「噢,能,很容易。」 孟嘉又說:「當然。我只是要弄清楚你別在黑暗裡錯把海賊的女兒搶回來。」 「噢,不會。你放心。那麼你也來吧。咱們要派幾個人把守著村子的出口兒和那幾隻小船,提防他們逃走。我勸你還是站遠一點兒,等我把她平平安安的帶到你身邊兒。」安德年說完,看了看表說:「咱們去吧。」在黑暗的夜裡,海軍張上尉下令從這艘驅逐艦上放下三隻小船。水兵提著燈籠,帶著刺刀、手槍。大家鴉雀無聲的在小船上坐好,孟嘉和安德年和張上尉一起坐。在朦朧的光亮中小船往前進。江浪滔滔,夏夜漆黑,在近處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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