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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在西泠印社有不少非常多愁善感的詩人。很多文人學者認識金竹,在金竹婚前會有他的情人瘋狂般相愛過一段,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這個詩社往往在午飯之後決定詩題,大家隨即吟詩,表現自己的詩才。詩的內容十之八九是關於情人的憂愁、啼哭、悔恨;妻子瘋狂般的忌妒,是實際上無法寫得風流哀豔動人情思的。他們作的這些詩在上流人中輾轉傳誦之快速,正如閒言碎語在女人口中流傳一樣。牡丹的名字忽然平步登天,文人雅士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但是越發使牡丹覺得局促不安。

  在這種情形之下,牡丹很快就在杭州沒法子住下去。藏在家裡,則受不了不瞭解自己的那位父親的折磨,簡直憋得喘不過氣來,於是想找個機會逃到一個無人知曉自己的地方,再碰一碰自己的命運。

  白薇和丈夫若水來到杭州,住在親戚家過年。白薇發現自己這位閨中至友大有改變。牡丹看來安靜而倦怠。她那悄然傷神,低沉的聲音,緩慢的語句所顯示出來的肅靜的壯嚴,全是白薇前所未見的。白薇和若水過那種遠離塵世的生活,還沒聽到金竹去世的消息,是到了杭州才從牡丹嘴上聽說的。白薇和牡丹那麼要好,聽說之後,她也幾乎一樣的難過。牡丹把她裝訂成冊的金竹那些信給白薇看,白薇的眼睛裡也亮起了那樣神秘的驚恐。她知道在那一小冊子裡埋藏著熱情狂戀的夢,那個夢已經吸引了,改變了牡丹整個兒的人生。可是牡丹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不能終日愁苦以淚洗臉。

  「我說,你不能整天這樣兒藏在屋裡呀。你得重新振作起來……你以後要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現在我這樣兒也快樂。」

  牡丹又接著說:「現在對我,什麼也無所謂。你知道,開吊的那一天。我內心受一股重大的力量壓迫,非去弔祭不可,非去送殯不可。媽媽攔阻我去,怕我不能克制,再弄得丟人現眼。她真把我鎖在屋子裡。其實她是對了。我自己也沒有信心。那一天,我覺得我自己不是活在人世,沒有在人間。我想我已經死了,是身在別的地方兒,好像和他一同埋葬了。」這時白薇看見朋友臉上悲傷而甜蜜的微笑,實在覺得心疼。

  她們談了大概一個鐘頭之後,牡丹似乎更為鎮靜,似乎漸漸恢復了常態。白薇把牡丹的母親找到,和她單獨說話。牡丹的母親一向不喜歡白薇,認為自己的女兒是受了她的壞影響。一看白薇走進她的房間,這個做伯母的頗感意外,不得不勉強打個招呼,很生硬的表示歡迎之意。白薇看得出她臉上的緊張不安。

  「梁伯母,我可以跟您說句話嗎。我很擔心。」

  梁伯母抬起頭來,知道有話要說。

  「請坐。老沒見到你了。你覺得她怎麼樣?」

  「她還好,當然還沒有恢復正常。梁伯母,您當然也從年輕過過。您若知道金竹對她是多麼重要就好了。我不知道您心裡怎麼想。她並不是水性楊花的那種女人。」

  母親偏向著自己女兒說:「我瞭解她。」

  白薇說:「我知道。您清楚,我也清楚,一個少女所做的一切,都不外乎找一個理想的男人。她是真愛金竹,她沒真愛過別的男人。您還記得金竹訂婚時。她想自殺的事吧?她也許看來用情不專,其實不然。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知道。現在她不敢出去,怕見人。我知道有好多閒言碎語的,好像她做了什麼違背道德嚇死人的壞事。她也告訴了我那個歌謠的事。他們叫她『紅牡丹』。我知道這個名字不會消失的。」

  梁伯母眼睛瞇縫著,細心聽著白薇說。然後她說:「我相信你瞭解她。」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聚精會神的望著白薇,又說:「牡丹的事,我不能跟她父親說。我想你瞭解。她告訴過你她到鳳凰山的墳上去哭過嗎?」

  「她告訴過我。」

  「我很擔心。我怕她會瘋了。不能叫她父親知道。你想,一個年輕女人夜裡一個人兒到山上去,什麼事都會發生的。好在離這兒不算遠。你要勸她別再去。她父親聽說晚飯後她又出去,大發了一頓脾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她一定要離開這兒。過年之後,我要叫她到我那兒去住。得有個人和她說話兒。慢慢就好了。總得過些日子。梁伯母,您可不要太擔心。她還年輕。她總會把這件事淡忘的。我知道。」

  做母親的很焦慮的望著白薇說:「我相信你。這孩子真讓我淘神。你聽到素馨的事了吧?」

  「聽說了。這件事有點古怪,是不是?」

  「牡丹怎麼說的?」

  「她大笑。您別見怪,我告訴您一件秘密吧。牡丹相信她堂兄現在還愛她呢。牡丹說素馨是在她堂兄受挫折之後,才跟她堂兄親近的。」

  母親的眼光顯出憂慮。她說:「牡丹現在不會再愛她大哥了。」好像央求白薇表示同意似的。

  白薇說:「不會了,她告訴我她已經不愛他了。」

  「唉,這個孩子叫我操了多少心。你記得她以前多麼活蹦亂跳的。她對她的婚姻不滿意,她回來,我也不怪她。後來她要到北京去。後來又變了卦。而現在……」

  白薇說:「那是因為她和別人不一樣。有的事情她有她的想法,別人不那樣想。她有一種感覺,別人沒有。她是與眾不同的,她說她天生就是那樣兒。她應當找到個男人。」

  「但是她不提那件事,她說自己很快樂,別人談她的問題,她就生氣。白薇,剛才你說,不管一個少女做什麼事,她的本心總不外乎尋找一個理想的男人,這是當然。她怎麼能找到個男人嫁出去呢?我心裡始終沒想別的事。可是她總不能老是念念不忘那個舊情人啊。你能幫助她,叫她擺脫開現在這種心情,總得設法再過以後的日子才是。」

  白薇回答說:「我會。她天生就是那麼熱情。我有時候兒覺得她總得也為自己設想才行。」

  這一段簡短的談話改變了母親對白薇的態度。好像中間一道壁壘化歸無有了,代之而生的是一種新的友情,當然基本上,是二人之間存在一個共同知道的秘密,還有對牡丹真正的深厚的關懷。

  梁伯母說:「這件事別跟她說。她若知道咱倆談論她的問題,她會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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