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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你那麼想找我嗎?」

  「當然,很想。走,我陪你走一段兒。你若不願告訴我你住在哪兒,然後您再自己走。」

  牡丹覺得和南濤說話很痛快。他倆走近前門大街時,腳步走得很輕快,是青年人走路的拍子節奏。南濤的胳膊挎住了牡丹的胳膊,而他的胳膊是那麼健壯有力。他的胳膊碰到了牡丹的乳房,而且還在磨蹭,兩個人都知道,但都假裝做不知道。

  牡丹說:「東四牌樓正西有個酒館兒,我們可以在那兒見。你什麼時候兒能來?」

  南濤說:「哪天都行,隨時都行。就明天吧,下午五點,怎麼樣?」

  倆人說定之後,南濤給牡丹雇了一輛洋車,又提醒她:「明天下午五點。」

  與傅南濤相遇之後,牡丹不再那麼沉思,不再那麼出神了。倆人的調情是愉快而天真。牡丹覺得南濤很能給人解悶兒,使人輕鬆暢快;和他說話,不像和學者大儒那樣。南濤頭腦裡沒有抽象觀念,對人生也沒有自己得意的理由。他大概不懂什麼書本兒上的東西;他給牡丹的感覺是一個青春健壯的男子漢,對人生只是直截了當的看法。牡丹認為和他來往決不會有什麼感情上的糾紛。孟嘉是一種人,南濤是另外一種人。這兩種是截然分開,風馬牛不相及的。也不必怕自己會陷入什麼危險。

  後來幾次相會,牡丹的印象證明並不錯,而且越發加強了。都是在五點鐘左右,她出去與南濤相會。她在露天茶館兒裡找個位子坐下,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已經是四月底,白天漸漸長,六點鐘時天還很亮。

  哈德門大街,每天是一直不停的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黑臉的男孩子,露出一嘴的白牙,有時在街上趕著裝滿一袋一袋煤的騾子車,慢慢軋過。一陣陣的駱駝,拖邋拖邋的迂緩走過,剛從門頭溝運了煤來,趕駱駝的照例是用黑布裹著塵土肮髒的頭。西藏的喇嘛,拖著橘黃色的袈裟在街上走;他們住在乾隆皇帝給他們建築在北城的雍和宮。還有時候有出大殯的行列在大街上經過,長長的隊,華嚴的執事,多彩多姿,北京人是很喜歡看的。

  那種行進的行列有時會有兩百碼長,殯儀專業的人,穿著特別的服裝,是綠和淡紫華麗的顏色 (有時難免有些破舊),舉著旗、牌、傘、帳;油漆貼金的大木牌上雕刻著金字;鑼鼓之外,還吹著西藏七八尺長兩人抬著的大喇叭。這一行業的人行進之時,都保持相當長的距離,大家散開後,占得地方廣,走得行列長,顯得氣派大。這時也許有打架的,發生些意外的事情,也許女人掉在泥裡會惹得人人哈哈大笑——北京城一般的老百姓是隨時會開懷大笑的——還有要飯的、和尚、尼姑、在旗的女人,梳著黑的高把兒頭,厚木頭底兒的鞋,狗嗥叫,或為爭骨頭而打起來,還有洋車夫永遠不停的瞎扯亂說,永遠不停的哈哈大笑……

  茶樓酒肆的生活才是北京人的真正生活,人不分貧富,都混跡其中,一邊自得其樂,一邊放眼看人生,看人生演不完的這出大戲。酒館兒裡,洋溢著白乾兒酒的酒香,新烤好的吊爐兒火燒和剛燒好的羊肉的美味。靠近牌樓,總有些拉洋車的在那兒停車等座兒。他們也進來,把布鞋底踩得一片片的泥留在酒館的屋地上。他們喝下二兩白乾之後,開始聊天,汗珠兒從臉上掉下來。有的脫下破藍大褂,搭在椅背上,再系緊一下兒褲腰帶,有時候不小心,會露一下大腿根兒。他們之中,有的是健壯的年輕人。牡丹就坐在那兒看,看得很出神,那些下等人嘴裡又說些肮髒話,有的話牡丹聽不懂,比如「雞巴」,她以為是雞腿呢。

  牡丹總是要四兩紹興,坐在一張雖未上油漆,但是刷得十分乾淨的白木板桌子上。若是南濤不在,別的人,也許碰巧是個穿著軍服的兵,就和她搭訕著閒談起來。她年輕、貌美,又無拘無束。年輕人自然要調情。牡丹穿著打扮講究,但是由於她一個人兒到茶館兒裡去坐,有人會把她想作是個「半掩門兒」,是個暗操神女生涯的,也不無道理。

  傅南濤來了也是坐在那兒,一塊兒觀賞街上的景物。傅南濤,從某一方面說,他在這一帶算個英雄人物,在這條街上,夠得上地靈人傑;有他在此,這一帶地方,絕不許有卑鄙齷齪陰險狡詐的事情發生,一切要光明正大,要合乎北京的規矩。他隨時注意四周圍發生的事情。有一次,在酒館門前發生了顧客和洋車夫有關車費的爭執。坐車的是個上海人,說他已經把車錢給夠了。車夫卻一把揪住那個乘客胸前的衣裳,說他還沒給夠。傅南濤大踏步走上前去問那個外鄉人:「您從哪兒坐的車?你已經給了他多少錢?」外鄉人告訴了他。傅南濤半句話沒說,狠狠的打了拉車的一下子,叫他滾蛋。拉洋車的像一陣風跑了。他回來之後,告訴牡丹那個拉洋車的欺負外鄉人。他喊說:「沒王法!」

  他真顯得生了氣。好像是讓北京城丟了臉。有一次,他帶著牡丹到毽子會去,會員有男的,也有女的。牡丹看到南濤那種踢毽子的踢法,簡直著了迷。把毽子踢起來,能讓毽子落在他仰起的前額上,再回頭猛一頂,毽子再落下時,能用腿向後倒著踢,把毽子踢起來。他不屑于把小褂兒的扣子扣起來,他跳起來或轉身,就讓兩片前襟隨風擺動。他身子靈活得賽過猴子。有一次,他倆費了一整天的工夫去爬安定門北邊的蒙古人修建的土城子。他們自上面下來時,牡丹整個倒在他身上,他必須用強健有力的胳膊把她抱下來。

  牡丹發現南濤一直討人喜歡,他頭腦裡沒有一點兒學說理論。牡丹以為他認不得幾個大字,補足這個短處的,只有他那天真老實的一臉微笑。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有《三國演義》上紅臉兒的關公和黑臉兒的張飛,這也是從戲臺上看來的。他是一個使人很愉快的好伴侶,不過牡丹認為不會和他墮入情網的。

  可是,毫無可疑的是,牡丹確是對他有了好感。牡丹很迷他那晶亮的眼睛和青春的大笑,和孟嘉那成熟沉思的神氣,是那麼不同;並且他的肉皮兒比孟嘉的肉皮兒堅硬結實而光潤,他的頭髮也光亮茂密。男人總是發覺少女的身體有純生理上的誘惑力,同樣,牡丹和一個肌肉健壯與自己年齡相當的年輕男子在一起,也覺得興奮精神。這是天定的,自然的。倘若說有誰來挑逗牡丹的心情,那不是別人,那是生理和自然。

  傅南濤經常到酒館兒去。有幾天,牡丹故意抑制住前去相會的衝動,把時間和妹妹一同混過。素馨心想牡丹一定有什麼心事。牡丹有時急著要快寫完一封信,好能在四點鐘來得及出去。若不然,她會打呵欠,說不願出去,其實在家裡也沒有事做。在她出去到酒館之前,她會在鏡子前多費幾分鐘時間仔細修畫眉毛。

  牡丹後來知道她若由著這件事發展,雖然開始是出於無心,將來恐怕是會弄到欲罷不能的地步。她一直躲著,十來天沒有去,自己越發用力壓制心裡的衝動,因為自己說話失過言,自己不小心說出:「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這還不夠麼?」這種話會引起對方進一步親近的想法。她相信傅南濤一定誤解了她的意思。傅南濤每天去等她,但是發現她已經不再露面兒。傅南濤到了之後,坐在一張桌子那兒,仔細看街上漂亮的姑娘,希望一轉身正是那位無名氏吳小姐。他最後只好走,心裡一邊兒懷疑,又一邊不死心,勉強為意中人的不赴約想出些理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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