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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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你不是為你妹妹發愁吧?」 「不是。我對她很相信。」 「這樣很對。」 他們倆之間有了隔閡;到底是什麼,他無法知道。 「你心情不好。好好兒睡一覺。明天就好了。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兒要一個人兒清靜,我會聽你的話的。」 所以,次日,孟嘉同那個英國工程師,向南口出發。每隔兩三天,姐妹倆就收到他寄回的一封信,信是寄給牡丹的,寫了兩三張紙,字是瘦硬剛健的字體。他信寫得很仔細,開始時不外乎是「思念」、「猶記」,結尾處則不過「諸希珍攝」等語。信總是牡丹先細看,然後再交給素馨看。牡丹有一種獨到的想像力,能從只詞詞組便體會到其中含蓄的深情至意,如「大嶺雲開」、「飛雁橫塞」,或「午夜聞笳」,由這些詞句,牡丹便感覺到含有相思之意。 一封信裡有詩一首: 昨夜夢見君 握手笑語頻 殷勤留好夢 夢破何處尋 與君同入夢 相聚形與影 夢中無別離 一生不願醒 主人不在家,僕人都鬆懈,飯菜也簡單,也沒有多少事情做。車全由姐妹倆坐;春光誘人,正有好多地方可去遊逛。一次,姐兒倆遠到西山的碧雲寺,寺裡有印度型的寶塔,登高一望,北京城全在眼底,金光閃爍的黃琉璃瓦頂,就是紫禁城,正位於北京城的中心。倆人都玩得快樂,只是覺得缺少個孟嘉,頗為思念,風和日麗,萬里無雲,可是只有兩個女人這樣遠遊,終覺無趣。素馨,生性保守,一向沒覺得物色一個如意郎君是自己的事,甚至連提也不提。她認為那是她父母的事,是她堂兄的事。這事用不著提,當然是她長輩的事。 一天下午,牡丹自己一個人兒又到天橋去了。上次一個打把勢賣藝的看她,在她心裡留了一個很愉快的印象。一個女人,即便是已然訂婚或是已然結婚,一個滿面微笑年輕的男子向她表示愛慕,看她,向她調情,總是一件樂事。那個男人年輕英俊,肩膀兒寬,兩臂兩腿健壯有力。 她這次去,是希望能再碰見那個年輕人,當然她並非覺得兩人之間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牡丹喜歡他那快速優美的動作和起伏有力的胸膛,還有嘴裡露出的一排白牙齒。 她站在圈外看練把勢。使她不痛快的是,那個年輕人偏偏不在。兩個別的人在練功夫。一個人採取守勢,另外那個在滿場子追他。個子小的保持守勢,不斷的逃跑,但是他卻出盡了風頭,因為他雖是一副怯懦的樣子,卻每乘對方不備,出其不意的踢上一腳,或打上一拳,對方跌倒在地,他又跑開。就好像貓鼠交戰,老鼠竟占了上風。看熱鬧兒的很愛看。身材小的那個還是嘴裡喊出「嘿——吼——哈」向追他的那個挑戰,或是逗他。當然這是預先練好的套子,身材小的那樣跳動靈活,功夫穩而狠,觀眾看得非常過癮。 牡丹和大家一齊笑,因為兩個人踩得塵土飛揚,她拿著一塊手絹兒擋著嘴。這時有人從後面輕輕拍她的肩膀兒。她回頭一看;認得那晶亮的眼睛,露出牙咧開嘴的笑容,不是別人,正是那天那個練拳的,倆人輕鬆自然的相對微笑了一下兒。 「是您哪,姑娘,半個月前您來過。」 牡丹點頭微笑說:「你今天怎麼沒練?」然後以較為溫和同時天真自然的添上了一句:「我是來看你的。」 「真的?姑娘,您叫什麼名字?那天我對您亂叫,你不見怪吧?」 「哪兒的話?」 牡丹覺得和一個同樣年輕的人說話很輕鬆。 「您貴性?」 「我沒有姓。」 「好吧,無名氏小姐。」 他說:「跟我來!」不管牡丹願意不願意,伸手把她拉走了。牡丹高高興興得跟他去,覺得這樣直爽真有趣。 他們走進幾棵槐樹下的一個茶館兒,是在一個有圍牆的院子裡,叫了茶。這時由遠處露天唱戲的地方傳來了鑼鼓聲和尖而高的唱聲。牡丹仔細端詳他。他並不粗壯,但是兩頰美,下巴端正堅強;臉很光潤,消瘦而肌肉結實。在那角落中的綠樹蔭下,上面落下來的光線照出他那清秀的臉的側影。不知由什麼地方照過來的一個白色波動的光影,在他的臉上跳動,照上他那亂蓬蓬的頭髮。 「你今天為什麼沒在場子裡賣藝?」 「我是玩兒票的。那天我是客串。」 「玩兒票的?」 「我的正業不是打把勢賣藝。他們是我的朋友。您不知道我們打拳的人的兄弟關係。我們都是師兄弟。他們認為我練的功夫還可以,給我一個機會練兩趟。也滿好玩兒,您說是不是?」 「你練得很好。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我叫傅南濤。就住在附近。」 他那樸質老實的微笑,牡丹看了,心裡覺得安全放心。南濤向牡丹看了看,流露出愛慕之情。他說:「天哪!你真美呀!」 從來沒有人那麼直截了當向她說過。 牡丹叫著他的名字問他:「南濤,你做什麼事?」 「我開一個小鋪子,鄉下還有點兒地。拳是練著玩兒的。」 「另外你還做什麼?」 「您說練玩藝兒嗎?我還會踢毽子。附近這兒有一個很不錯的毽子會,找一天我帶你去看。還有練太極拳。我挺笨,念書念不好。」他話說得慢,清楚,有條理。「你告訴我你是誰?住在哪兒?」 牡丹微笑說:「不用。」知道南濤若聽說她是翰林家的人,一定會嚇跑的。 南濤央求她說:「不要那麼神秘。你們家很有錢吧?一看您的臉,就會這麼想。」他把牡丹上下打量,牡丹覺得那種看法,簡直要把她看穿了,看透了。 牡丹說:「我們家也是普通人家。」 「還沒有結婚?若是已經結婚,告訴我。我好心裡有個數兒。」 牡丹說:「沒有。」她又加了一句:「丈夫死了。」 「那麼你是誰呢?」 「照你說,我就是無名氏吳小姐。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這也就夠了。」 她這話剛一出口,立刻覺得自己失言了,但是已經無法收回。他也許會誤解。 牡丹於是站起來要走。 南濤說:「我在哪兒再見你呢?」他倒好,並不先問還能否相見。牡丹望著他那老實的微笑,平板的面龐,亂蓬蓬的頭髮,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什麼時候兒再見呢?」 「我不知道……離這兒很遠。我住在東城。」 「我住在西城。您若告訴我您住的地方兒,我會找得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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