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三六


  小女孩剛剛唱完就說:「讓我喝口水。」她自己唱的是什麼意思,恐怕她也不清楚。她所知道的不過這是一個出賣色情的歌,而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還有她唱一個歌可以賺六個銅元,如此而已。她的臉上表現的,正是大都會的罪惡和墮落。

  牡丹說:「小女孩兒真可憐。額外再多給她點兒吧。」孟嘉多給了她六個銅元。那個蒼白憔悴的臉露出了笑容,在門簾之後消失了蹤影。

  * * *

  火車再三的鳴笛,車輛丁當丁當的響聲,由城牆送來了迴響,這表示梁家姐妹就要到旅途的終點北京城了。在她們右邊,隔著大約四十尺寬的護城河,就是那數百年古老的京都的城牆,由城垛子分成段,牆頂上有雉堞,供射箭或放炮之用。

  他們到達之時,覺得最激動驚奇的,要算是素馨,感到心滿意足而微露笑容的,則是牡丹。

  孟嘉說:「再過五分鐘,咱們就到了。」

  牡丹只是驚呼道:「這麼大!」

  「當然大。」

  看見古老的城牆了,巨大的灰磚砌成的,上面苔蘚斑駁,高有四五丈,橫亙若干裡,一眼看不到盡頭。北京,這個數代皇家的古都城,在梁家姐妹耳朵裡,聽來就像符咒一樣。素馨,其實牡丹也一樣,都覺得一場美夢而今在目前實現了。見了北京,你不會挑毛病,你會把它欣然接受;有的人真把它擁抱在懷裡,有的人則與她一見鍾情。

  火車從一個城牆的豁口進入,一直到前門火車站。正名是正陽門,就在火車站旁淩空聳立,高約八九丈。街上馬車洋車熙來攘往。孟嘉的僕人劉安前來稟明主人,說他們的馬車在車站外面等著呢。

  那天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劉安照顧行李之時,梁家姐妹二人抬起頭來看看前門的城門樓子,古老肅穆,聳立在碧藍的天空。

  四周圍車輛來往不停,牡丹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說:「咱們為什麼不坐洋車?」

  「幹嘛坐洋車?」

  「比坐在馬車裡看外面看得清楚。」

  孟嘉說:「這個主意不錯。那麼咱們雇一輛敞篷馬車吧。」

  牡丹說:「不要,還是坐洋車。」她知道她的話孟嘉是視如聖旨一般的。

  主意果然很妙,果然看得清楚。前門外是最繁華熱鬧的街道,好多賣帽子賣燈籠的,再幾條街也都是密密匝匝的飯館子和旅館。過了前門,他們到了內城。洋車往東拐,進了東交民巷,在平坦光滑的柏油路上,車輪子剛才喀吱喀吱的響聲立刻安靜下來。這兒和法國、英國、俄國、德國的使館地區密邇相接。往北到了哈德門大街,眼界豁然開朗,令人立刻感覺到北京的寬廣,呼吸到那廣闊的地方的空氣。哈德門大街有七十尺寬。中間的大道與旁邊的人行道有露天的深溝相隔。雖然這條街的正名字是崇文門,可是北平的居民都以蒙古名字哈德門相稱。不久,左邊皇宮大殿的黃琉璃瓦頂已經在望,殿頂向四下鋪展,寬廣而低平,層層重迭,在十月的太陽下閃爍發光,那正是紫禁城的中心建築。

  在哈德門大街北端東四牌樓附近,從總布胡同往東拐了幾個彎兒,就到了孟嘉的家。他住的這棟房子,也和普通北京居民的住宅一樣,門口並不富麗堂皇,只是兩扇油漆的門,中間各有一個紅圓心而已。劉安和馬車夫,還有廚子,都在大門前迎接他們。有一個眼睛水汪汪的老年人,留著稀疏的白鬍子,是門房兒,在官宦之家,准不准來訪的客人見主人,是完全由門房兒決定的。孟嘉養著這個門房兒已經有幾年,因為他自己志不在飛黃騰達,自然也不在乎別人對他是什麼看法。另外還養了一個狗,這狗看見主人回來了,又跳,又用鼻子聞,又搖尾巴,還想聞兩位女客,惹得素馨好害怕。

  孟嘉的客廳在裡院兒,自然還僻靜,也像個家。在北京住家在胡同裡頭,您真不能相信會那麼幽靜。客廳的中間掛著對聯兒,屋裡擺的是硬木桌椅。翰林他父母大人的像片也掛在牆上,下面是一個柚木條案,鑲著胡桃木,條案的兩端向下彎曲。孟嘉的臥室在西面,書房在東面。整個看起來,一個翰林學士住這棟房子,這棟房子不算壞,可也不算堂皇。書房是用得最多的地方兒,因為是學人治學的所在。一張大桌子,上面滿是文稿書籍,緊靠著開向院子的窗子。屋子靠牆都是書架子,整整齊齊,書擠得滿滿的。北牆下面有張床,上面是一個高窗子,床附近有兩把柔軟舒適的椅子,中間是一個小茶几。一個黃銅火盆已經點著,好使屋裡溫暖。

  孟嘉把兩位堂妹帶到她們的屋子,是在書房東面另一個院子裡。孟嘉原來一人居住時,很少用那個院子,這個裡院,以前,顯然是房主所住的。庭院極其精緻,用講究的綠石頭鋪的地,現在因為沒人整理,弄得不好看了。北京的房子都是一層高,所以,就猶如,誰也不能把頭高過皇宮內院。

  房子早已經給兩位堂妹準備好,現在只要添點兒家具就行。劉安說他是特意等兩位小姐來了之後自己去挑選。

  孟嘉說:「你們喜歡這個房子嗎?」

  兩位小姐說她倆好迷那個院子。北京城,還有她倆住的這個院子的新奇,一直使她們驚喜不已。她們認為在北京住在這個庭院裡,真是安寧舒適,這樣生活水平,顯然比以前在杭州高,何況有僕人、廚子、自用的馬車。

  * * *

  在隨後幾天,又繼續添買些東西,周媽,四十來歲,老家是青島附近,每天來洗衣裳,整理屋子。除去以前的丁媽之外,孟嘉一向不太愛用女僕,他覺得女僕們大多時間都愛說些莫名其妙的閒話,常愛加枝兒添葉兒,無中生有。

  有兩位堂妹在家,孟嘉的生活裡隨起了變化。在桐廬的插曲使他感覺到生活有一種新的意義,就猶如喝了一杯春酒。他覺得自己的精神跨越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而今在飯桌兒上,他閒談起來,比丁媽在時,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自由。他隨時有話要說,而堂妹倆隨時都樂意聽,牡丹總是靜悄悄的聽,素馨則很熱切的發問,常會打斷他的話。吃飯時,他隨意漫談,毫無限制,他知道對方瞭解他,尊重他,也喜愛他。他感覺到自己有家居之安樂,也明白了家居的性質和意義。

  不過,他有時良心不安,覺得是陰謀犯罪,這種感覺不是不常出現在心頭。這種安排也許對牡丹不太公道,可是牡丹是甘心情願的。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吧,他知道,他的整個身心需要牡丹的心靈,牡丹的愛,要聽牡丹的聲音。這是他心靈上所必需而不可少的。偏偏牡丹不顧傳統名分,願和他過雖然非法卻是愛情十分美滿的日子。若想給牡丹找個丈夫嫁走,使自己生活裡失去了她,孟嘉是實在無法想像。這是他們愛情生活上的白璧微瑕。不過人不必老想那些瑕疵,只要愛慕觀賞那愛情本身無比的晶瑩,閃耀出獨特無比的強烈的火焰,也就好了。人生中,往往一個偶然的原因就會妨礙一個美滿的婚姻,真是一件恨事,倘若牡丹不是堂妹,而是表妹,那倆個就可以成就了夢想不到的情投意合的姻緣了。不過,他們倆的情愛必須嚴守秘密,卻增添了兩人之間如膠似漆的熱情的味道。

  在僕人面前,多少要保持幾分體面,並沒有太公開。不管是在書房,或是在飯廳,牡丹玉臂對孟嘉一壓,牡丹的美目流盼一下兒,或玉體有意的接觸一下兒,或看一本書,或看封信時,柔荑般的玉手故意碰一下兒,就會使他熱血沸騰,就猶如火苗兒在風裡突然猛跳了一下子。他極為得意,覺得自己是在從事無上的冒險,進行一件非常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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