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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好吧,睡覺。」

  「睡覺。」

  母親讓兩個女兒走,是母親真正的犧牲。父親最喜歡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則好比任性的錢塘江。八月中秋奔騰澎湃的錢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絲波紋的。素馨比姐姐小三歲,已經是個完全長成的女人,關於女人的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何話當說,何話不當說,這一套女人的直覺,她完全有。但是做母親的呢,耽於想像,過的是無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樂,也非不快樂,因為特別偏愛牡丹,在牡丹的冒險生活裡,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時代重新生活一次。這種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現得出來,在房後她極力經營的那個可憐的小花園裡;父親不在家時,在她同女兒偷偷兒唱的斷斷續續的歌聲裡。

  他們坐藍煙囪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倆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頂新奇的東西,這一項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對海的偏見一掃而光的。這樣走,他們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還沒開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並不想成為一個海軍專家。一個士大夫怎麼能夠學得現代海軍的奧妙呢?但是他現在的使命是在海軍方面,而且張之洞的想法是:中國的危脅不再是來自中國塞外的窮沙大漠,而是來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於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銳敏的頭腦,想學一切新的東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個翻譯的幫助,和那個戴著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駕駛交談,對於航海也學到不少的東西。他對望遠鏡、象限儀、晴雨計都感興趣。總之,世界上現在是各民族的大競賽,這個競賽是不容輕視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樓子裡能夠噴射出雷吼般的火焰來。在他頭腦裡漸漸構成了他的想法,可以回去給張之洞上一個報告。

  最重要的是,以他治歷史地理的頭腦,他對外國海上的燈塔、浮標和精密準確的地圖,自然深為注意。他曾經不辭辛勞粘貼楊守敬木版頁的歷史地圖。在上海看過外國人幾個郵政地圖後,他認為楊守敬的地圖可根據那個修正一下,會更近於精確。在將幾個地圖比較之後,他證實了北京和古北口與張家口的距離,和他自己的記載相符。外國人的地圖的製圖法和印製,都比過去他所見的好。

  在上海停留三天,他在江西路一個蠟燭商手裡買了一個晴雨計,他預備回去送給張之洞。後來,他到了天津,參觀了大沽口炮臺,並且很細心訪求咸豐十年英法聯軍由大沽塘沽進犯北京的路線,那英法的入侵導致圓明園的遭受搶劫焚毀。宮禁裡那些昏庸愚鈍的官僚還在目光如豆的爭權奪利之時,卻有些像梁孟嘉這樣人,已經迫切感覺到改革的必要了。

  他們的汽船從黃浦江緩緩駛向上海時,強烈的西北風從煙囪口把黑煙吹向泡沫飄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著船面上的白欄杆站立,看團團的煙汽在波浪上掃過。牡丹的眼睛瞇縫著,輕輕的說:「好美!」在江的兩岸,有紅磚的貨艙,小工廠,用波狀鉛板搭蓋的破房子,都迅速的向後退去,河面擠滿了舢板、平底船、魚船。汽船慢慢的滑過,汽笛嘟嘟的叫,使別的船隻注意。小舢板卻有大無畏的勇氣,在海鷗還來不及飛落之前,都擠過去打撈大船拋下的罐頭、瓶子、蔬菜、餅乾。一隻法國的炮艇,還有一隻英國的炮艇停泊在江裡,細而長,雖是不祥之物,卻自有其美。這兩隻炮艇象徵外交上強權的勝利,是保護他們經商的後盾。

  沿江一帶的路上,散佈著一些高樓,其中有皇宮飯店,還有頗具氣派的滙豐銀行,是用石頭建築,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長不足四分之一裡,一邊達到漢口橋,那一邊是汙暗的紅磚倉庫,有塗上瀝青的大鐵門。不久,他們聽見電車丁當丁當的鈴聲,又看見黃包車和馬車來往。又有一群群的行路人,穿著顏色深淺不同的藍衣裳,男的穿著大褂,留著辮子,戴著黑帽盔兒,女人裹著腳,搖搖擺擺的走,有些拿著竹竿兒的長煙袋。少女則穿著鮮豔的衣裳,玫瑰色、藍寶石色、淡紫色,這都是當年時興的顏色。還有印度警察,留著彎曲的黑鬍子,用卡其布纏著頭;還有白種人,戴著禮帽,上唇上留著彎曲的小鬍子,脖子裹著漿硬的領子,腿上是古怪的長褲子,外國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鴕鳥毛有一尺高。

  甚至在那個時代,上海已然是東西商業彙集的大都會,是棉紗煙草冒險企業的頂峰地點,是豬鬃、黃豆、茶葉的尋求地,方興未艾的、侵略性的文明驚濤駭浪,正在叩擊這亞洲古舊大陸的邊岸。孟嘉看了,著實有點害怕。

  他們在東西路附近的福州站,找了兩間屋子。福州路兩側都是接連不斷的小商店,在那些商店裡,由雨傘、麝香,到土耳其的神仙油,由精美的南京錦緞,蘇州的透花絨,到黑龍江的鹿角、上檔的人參。姐妹倆看見孟嘉光買人參回北京送禮,就花了三四百塊錢。他們看見一家廣東商店,專賣雕刻的象牙和玳瑁殼制的東西,還有波斯的琥珀,柬埔寨的香。一個叫哈同的猶太人,擁有福州路全街的房屋,他是對東方這個大都會的前途深具信心的。

  再往市中心去,往跑馬廠那方面,是當年上海市區的邊界,那兒就是「堂子區」,也就是蘇州姑娘的秦樓楚館地帶;那些姑娘即便不是來自蘇州,也是說一口吳儂軟語。有了這些花街柳巷,自然附近的飯館子就添了不少生意。那些姑娘,應召到飯館兒去陪酒之時,在打磨得閃亮的自用洋車上——在腳下電石燈的雪白的光亮中,坐在阿媽的懷裡,施朱抹粉的臉上,永遠是豔光照人,微笑含春。因此福州路的夜景中,永遠浮動著歡笑喧鬧眼花繚亂的氣氛。

  這時他們正在鴻福樓飯館裡一間雅座裡吃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大概十二三歲,面色蒼白,顯然是營養不良,打開了淺灰的門簾。手裡拿著衣袋大小的紙本子,請求為客人唱曲子,可以在那個汙舊的紙本子裡挑著點。孟嘉問兩個堂妹是否要聽唱,倆人說不要。小姑娘再三再四的央求。孟嘉由於惻隱之心,讓她唱一個江南情歌。聽一個才十三歲正饑寒交迫的小女孩兒唱那種感傷的子夜情歌,真會令人心碎。一個男人站在一旁,瘦削的兩肩上,挑著一件破大褂兒,在秋意已深的日子,顯得已過於單薄。大概是小女孩兒的父親。

  莫聽公雞叫
  天還沒有亮
  街上露水濕
  哥哥不要忙
  再來呀!好哥哥
  哥哥來看我
  你我好親熱
  你若不再來
  我也會知道
  我要等,我禱告
  別讓我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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