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一六


  「她怎麼能夠懂?」

  「我一輩子,就是願意把在書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離天神不幾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說的一樣。」

  「你真是狂放不羈!我相信你雖是生為女兒身,卻是心胸似男兒。」

  「也許是。也許是男兒生為女兒身吧。怎麼樣也沒有關係。」

  「只要一個人肯說沒關係,什麼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們到船上時,已然掌上燈了。

  晚飯已經擺好,等著他們吃飯。丁媽由於害怕打雷,幾乎都嚇癱了。她還縮在床上,等人告訴她暴雨已過,他們已經回來,她才起床。這時她忘記了自己的提心吊膽,叫牡丹到裡艙去換上幹衣裳。

  梁孟嘉這時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艙裡停了好久。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牡丹在里間兒的問話聲:「你喜歡戴東原嗎?」

  孟嘉大笑,但是沒有回答。丁媽在隔扇上輕敲了敲說:「你不要叫他在外頭等你太久,他也得換衣裳。」

  「我就要換完了。」

  一分鐘之後,牡丹從裡面出來,語氣很重的說:「我很愛看戴東原的著作。我看見你桌子上有戴東原文集。」

  孟嘉覺得那天下午已經夠荒唐的了。於是說:「你等我換好衣裳再說吧。」

  孟嘉看見堂妹衣裳還沒扣上扣子就出來了。他恨牡丹這樣厚顏大膽,可是卻發現了這麼個無與倫比的妙人兒。他以前遇見的女人,沒有一個像她的。一進艙,看見牡丹把東西亂七八糟的扔在地上,等著丁媽撿起呢。他心裡忽然想,天下還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規蹈矩的大道理呢。

  戴東原並不是一個受普通人歡迎的學者。他的著作只有學者才閱讀。他倆坐下吃飯時,牡丹的嘴唇撅起來,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好像一個狗受了主人的責駡一樣。她一言不發。堂兄安慰她說:「你看過戴東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牡丹的臉才緩和下來。她說:「把戴東原的思想介紹給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裡提到他,你說他對理學家的要害施以無情的攻擊。有一段時間,我很想找他論孟子的文章。在你的文章裡你說過,你認為他會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學說嗎?」

  「當然他會。宋儒理學的根本是佛學,是佛學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說是虔敬制欲說。你可以想像,理性哲學中主要的一個字是『敬』,這個基本要點你當然知道。理學家對抗佛學思想藉以自存之道,卻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說的肉欲與罪惡的思想。戴東原由於研究孟子的結果,他認為人性與理性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衝突,而且人性善。這是孟子的自然主義。」

  梁翰林這個道理之外,還說了些別的。倆人對吃飯誰都不起勁。丁媽很煩躁。她吩咐人把湯拿下去再熱一遍。她說:「你們倆吃完再說不行嗎,菜都要涼了。酒也得再熱。你們在雨裡衣裳濕了個透,喝幾杯熱酒才好。」

  酒後,他們坐在船頭上。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因為運氣好的話,明天可以到嘉興。皓月當空,湖面如鏡,近處邊岸,燈光萬點,因為地在蘇州地區,人燈船密,已靠近吳江,明天,船又再度進運糧河了。

  大約有兩百碼外,一個船上酒館兒,亮著燈光,響著音樂,正在緩緩移動,將鏡般的湖面沖起了褶皺,把漆黑的條紋變成一片乳白的光亮,但那些條紋像水銀般轉眼又恢復了原來的平滑光潤。由遠處傳來槳櫓嘩啦嘩啦打擊水面的聲音,飄來了令人感傷的簫聲,簫聲雖然令人感傷,但正如穿雲而出的月亮,使人感到安謐寧靜。

  牡丹在船頭上悄然靜坐,頭向後仰,陷入沉思默想。孟嘉兩眼向她凝視,發現她兩眼濕潤,帶有淚痕。她的流淚有許多理由——為自己的將來,為了金竹,也許這是她和堂兄在湖上最後的夜晚。孟嘉尊重牡丹私人的心情,不願窺探打聽。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為什麼不說話?」

  「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只是要感覺……把今夜湖上的記憶印在心頭。一切的語言文字都無法表達,你說是不是?」

  「你很對。那就先不要說什麼。」

  她又懶洋洋的說:「說話又有什麼用?」她那小銀鈴兒般的聲音落在沉寂的水面,猶如晶瑩的珠子落在玉盤之上。

  孟嘉看得出牡丹臉上的渴望和思求之感。這一剎那,她那一時的抑鬱的情緒過去了。在今天晚上,她不能不快樂。得到遠處飄來的音樂的暗示,她輕輕哼了一段昆曲「嫦娥奔月」,因為沒有琵琶,在江上的月光中,牡丹在句子中間的空白時,以「初阿——啦——啦」的舞曲調子自己伴奏。孟嘉靜悄悄的聽著。

  那天晚上,兩個人誰也沒說幾句話,兩個人都那麼沉默,一輪明月,穿雲而過,自白銀鑲邊兒的片片雲彩之間,射出條條的光亮,那輪月亮,就彷佛是半隱半現的羞羞答答的新娘,她嬌羞的面龐露出時,佳夜良宵,就浸入溫柔顫動的光亮之中,足以使凝情相愛的男女意亂情迷。孟嘉回艙就寢,牡丹默默無語,對月靜坐,直到夜半,她偶爾回顧艙中,由後隔扇縫隙射入的光亮中,她知道堂兄正在夜讀,也許是正在寫作。她就寢時,丁媽已在夢中發出了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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