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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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過了百日之後,我要回娘家看我母親。那時候我要再見你。我的事情還要向你請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後回到杭州。然後到福州去,往返要幾個月。想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書生,卻奉命研究海軍,其實他並不喜歡海洋,不願乘船沿著海岸到福州去。 他說:「我厭惡風暴。有一次在廣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風巨浪。」 他倆離開飯館兒時,孟嘉覺得牡丹這個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與他自己很相近。他們從鋪石頭子兒的黑暗的小巷子裡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挎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傾斜下去。牡丹堅持要自己拿著買的那包茶葉。他們走向泥濘的小路時,牡丹一隻手提著那一包茶葉,另外那只手挎著堂兄的胳膊。那一剎那,孟嘉覺得又重新回到青春。他沒感覺到心情輕鬆放蕩的陶醉好久了。因為在黑暗裡,一切沒有顧忌。他覺得彷佛是和一個不知來自何方的一個迷人的精靈走在一起。那個精靈把他那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獨搶奪而去。愛就是一種搶奪,別人偷偷兒侵襲到你的心裡,霸佔了你的生活,喧賓奪主而佔據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心中覺得他生活當中已經發生了重大的事。越想忘記,越偏偏要想。他覺得有關牡丹的一切,無一不使他覺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聲音,她的頭髮,她的熱情,她那欲笑不笑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無不使自己著迷。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麼使他動心。他自己心中有如此的感覺,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也從來沒覺得在內心中他跟一個女人這麼密不可分,而這個女人他覺得無一處不使自己感到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爺的夫人,有過一件風流韻事,不過他懸崖勒馬,未致身敗名裂。現在他的頭腦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那麼美得出奇,那麼令人心迷神蕩,那麼瀟灑直率,又那麼天資聰穎,思想行為上是離經叛道,不遵古訓,精神愉快,時有妙思幻想,言行雖為時俗所不容。她卻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愛她,覺得一生不可無此妹——這他無須舉出什麼理由。他不敢對自己承認的是:他一向自己以為美色當前,道心不亂,而今沒想到卻有解甲投降之勢。女人口中發出的一點兒聲音,女人的眼睛投出的一點兒視線,竟使他方寸大亂,自己頗為吃驚。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大混亂,使心情失去了平衡,論理思維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輩子是離不開她了。 * * * 他們在太湖上的前兩天是煙雨迷蒙,一無所見。太湖在各方面都像個海洋;在地平在線,湖水與塊塊的灰雲相連。他們的船一直靠近岸邊。他們前面霧靄之間,時而有一山頂或朦朧不清的小島隱約出現。梁孟嘉看見牡丹的兩眼現出抑鬱不歡的神氣,便悄悄走開,任其獨自沉思。 第三天,雲散轉晴,他們已經到了太湖的東岸,岸上草木蔥翠,農舍村鎮,星羅棋佈。孟嘉和牡丹可以用遐邇聞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們去遊廣福。麗日當空之下,紅牆寺院,依偎在山腰彎曲環抱之處。 他們的船順風南駛,到了蘇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開花。 牡丹想起這是他們航程的倒數第二天。他們在木鐸下了船,正在湖濱那一帶許多小亭子中的一個亭子裡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樹綿延數裡之遙,望不見邊際。 牡丹低聲喃喃自語說:「這是我一輩子頂快樂的日子。」當晚太陽燦爛的斜暉自湖上射出,奇異、柔和無限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鮮綠的葉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風,賦予花香一種湖水的味道。牡丹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靜靜的坐在那兒夢想,有時發出幸福的歎息。梁孟嘉很少看見女人那麼感情豐富。 牡丹說:「像今天生活得這麼充實。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長大,我就想到要過這種日子。你沒法子想像我在嘉興是怎麼過的——監督廚子做菜,分派僕人們做事,向不喜歡的人說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個勁兒的盯住孟嘉。她的目光之中流露著熱情,那種敏感,正是不肯虛張聲勢,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覺得自己過去好多日子也過得太不夠充實了。 但是孟嘉的心裡別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會兒。牡丹手在茶裡蘸濕,在黑漆的茶桌兒上無意的亂畫。孟嘉慢慢的,也很自然的,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裡。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處,都沉默無言。話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說出,但又消失於無形了。孟嘉似乎已然探查了自己的心靈,似乎有所得而欲說出,但又梗塞於喉頭。 他終於說出來,聲音是低微顫抖:「三妹,我不知道這話怎麼說。我一輩子從來心裡沒有這種感覺。」他們的臉離得很近,牡丹靜靜的聽,眼光顫動,嘴唇緊閉。孟嘉接著說:「這個辦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我不應當打擾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緊孟嘉的手,她回答說:「你一點兒也不老。你和別人大不相同。」 孟嘉說:「明天你要回嘉興,咱們也要分手了。」這時他的話才又說得輕鬆自如了。他說:「自從你來到我的船上,我一直三天都在想……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但是我永遠不願意和你再分離。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覺到梁孟嘉說這話時所用的力量。她自震驚之下恢復了鎮定,回答說:「我也是這樣想。我不能一剎那看不見你。」 孟嘉說:「我也不能叫你享什麼福。我只是覺得我實在很需要你。這是發於內心的。沒有你,我再快樂不起來。我只是非要你不可。」 「很需要我?」 「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說:「對你,我也是這麼想。我是你的三妹。我非常仰慕你。過去這兩天,我非常難過。我真正體會到,你不只是改變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個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你對我太不尋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議。但是事情這麼突然。你得給我時間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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