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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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摩女問:「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聲。有時按摩女捏索她的腳趾頭時,她把腳稍稍縮了一下。她不知道腳趾甲下面為什麼對疼痛與舒服那麼敏感,頗需要一個精於按摩的人那麼揉搓捏索,以便產生一種幾乎近於疼痛的快感。 她對那個按摩女說:「這種感覺我一生難忘。」走時賞了一塊錢。 牡丹的身心完全刷新了,覺得四肢柔軟而輕鬆,從鑲著藍白條紋的走廊走出來,進入了外面晚半晌的陽光之中。在她飽覽這個陌生的城市風光之時,她渾身的汗毛眼兒之舒暢,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裡,和群眾在一起時,沒有形式的禮教把男女強行分隔開,她就覺得投合自己的脾氣,那些出外坐轎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是看不慣的。需要做事的女人,是無法享受深居簡出的福分的。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隨時都恨不得和藹親切的與她交談幾句。可是她把自己的迷人的魔力卻決心留給她要去相會的情人。她必須趕到山神廟去打聽情人的消息。 她到廟門口時,心裡撲通撲通的跳,一直徘徊到日落,離去之時,是一腔子的懊惱。她在廟的外門和內門,都打聽過是否有留給她的信。一個穿著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對她甚為冷漠,對她的問話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事。她在一個水果攤附近蕩來蕩去,快步在廟裡走了一遍,盼望能趕巧碰見金竹,進去之後,又走回前門來。因為她再三追問,守門人向她怒目而視,說他那兒不是郵局。這件對她關係重大的事,那個老人卻認為無足輕重,她覺得十分奇怪。她覺得一籌莫展。她原以為山神廟是個萬無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過,再也不會和別處混亂的。 也許她的信沒及時寄到,也許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沒有時間來赴約,他總會留下話的。對於她,空等一個人的味道是早已嘗夠;她深知等人時的心情不定,那份焦慮不安,對來人行近的那種高度的警覺,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會時嘗盡的味道。如今她在廟外庭院裡倚著高石欄杆而立,望著房頂,這時若是一眼瞥見金竹的影子,她會立刻驚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當中的山神廟的驚人的美麗,為雲靄所遮蔽的山巔,猶如在桔黃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島,這些,她都無心觀賞。這都與她內心的紛亂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廟裡去,她覺得今天能見到情人的希望越發增大,至少會接到他的信息。她離開時告訴僕人說天黑她才回去。打聽到金竹的近況是她最關心的事,因為她將來的打算如何,是要以金竹的情形為轉移的。 她別無他事,一個人漫步走進廟去,看著成群的遊客和善男信女進進出出。山神廟依山而建,分為若干級。高低相接,分為若干庭院。山神廟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獻甚多,地面以石板鋪砌,有珍奇的樹木,美麗的亭子,順著樹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靜的庭院,那裡別有洞天,精緻幽靜,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處的金龜石,看見了日升洞。 午飯後,她在一個寬大的會客室裡歇息過之後,決定不到天黑不回去。過去,金竹向來沒有失過約,他若不能赴約,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從她搬到高郵,一年沒有和他見面了。 她心裡焦躁,咬著嘴唇,在院子裡徘徊。忽然看見兩個侍衛從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們正給一位遊客在前引路。那位先生顯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員,由服裝可以看出他們是北京皇家的侍衛。那位大員,生得中等身材,穿米黃的絲綢長衫,走道兒步履輕健,不像穿正式服裝的官員那樣邁方步。有一個穿著乾淨整齊的年輕和尚陪侍,是寺院裡專司接待貴賓的執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員距離有三十碼。那個執事僧似乎是要引領他到接待室,可是大員卻表示還要繼續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裡一掃,視線剎那間瞥見一個少女的輪廓。牡丹看見那官員的臉時,她的一個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動不動。只覺得那人的樣子使自己想起一個人,到底是誰?卻想不起來。那位大人也許沒看見她。他向前走,站了一會兒,眼睛從矮牆之上望向河的對岸,很緊張的一轉頭,似乎是河當中一條白色的英國炮艇使他陷入了沉思。他眼光在河裡上下打量,彷佛十分關懷這一帶地方的地形。那種敏銳迅速一覽無餘的眼光,向四周緊張的觀察,就像偵察人員在觀察有敵人隱藏的地帶一樣。然後他轉身穿過六角形的門,有那個執事僧和兩個侍衛在後跟隨。牡丹看著他的輪廓在一段長石階上漸漸縮小,直到被一個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終於看不見了。 她過去在何處見過那種光棱閃動一覽無遺的銳利目光呢?她已經忘記了。那個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個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見過,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見的,是童年千百個記憶中的一個,在頭腦中收藏起來,隱埋起來,已無法想起。可是,為什麼內心覺得心血來潮浮動不安呢?心中斷絕的思緒雖然無法連續起來,愉快的往事遺留下的一段朦朧的聯想,卻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暫的邂逅,使她好奇之心和煩悶挫折之感,交集於胸臆,揮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輝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無蹤影,廟門亦不見有書信留下。牡丹拖著疲勞的腿逐級走下粗糙的石階,頭腦之中,思潮起伏,懷疑、恐懼、失望、憂鬱,真是思緒紛紛,一時無法擺脫。 剛走不遠,忽然一陣喜悅,泛上心頭——廟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許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這是憑女性的直覺想到的,可意會而不可以言喻。 她迅速的吸了一口氣,由石階返回,又走近那個守門的老人。還沒等她把話問完,那個老人就打斷她的話: 「怎麼,你又回來了!我已經跟你說過。這兒沒有你的信。」 牡丹央求說:「請您告訴我,今天下午有兩個侍衛跟隨的那位京官兒是什麼人?」她滿臉賠笑。 守門的老人從嘴邊拿開了旱煙袋,向這位年輕的女人投以懷疑的目光,他說:「是北京來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兒?」 「不行。名片兒在執事和尚那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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