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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姚先生,」香雲說,「她一向很幸運。她輕輕鬆松地變成紅牌舞女。當然那時候她很年輕,不過這些年來她仍然一樣漂亮。我這種人只好留在老窩裡,我有什麼指望呢?我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別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說。

  「她該會有好福氣的。我在舞廳看到你時,還以為你不會認我呢?」她半對博雅半對丹妮地說。

  博雅看看她的腳。她穿著特製的摩登皮鞋,但是腳背很彎,腳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時候曾纏過腳。

  「時代變嘍,」香雲繼續用飽經世故的口吻說,「你想我要能當姨太太,我會拒絕嗎?但是一切都變了。我小時候女人家不是這樣的。賣唱的傳統變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現在很多賣唱的藝人都轉到舞廳來工作。十年前,賣唱的女人公開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女學生和我們競爭。現代女人都公開出來,賣唱的藝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婦女是一種,姘婦和名妓是一種,如今太太們照樣會穿和玩,跟姘婦競爭。」

  「你覺得不應該嗎?」博雅笑著說。

  「應該,但是最壞的是她們現在也不讓丈夫養姘婦了。加上又有許多女學生吸引走了年輕的男士,一切就愈來愈難嘍。太太和姘婦競爭,姘婦又和女學生競爭。快渲成割喉的競賽了。以前一位小姐和某一位男士發生關係,他非得娶她不成,現在卻不必了。」

  「你覺得男人和一個女人發生關係,就應該娶她嗎?」博雅問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雲說:「不管如何,總是你們男人占上風。世界一片紊亂,為什麼?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嗎?女孩子長大不結婚會有麻煩,男孩子長大不結婚也會有麻煩。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無事。……但是一切都愈來愈複雜了。就連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們更甭提了!你以前看過老處女沒有?現在到處都是。哪一個女人不想有個男伴,完成終身大事?」

  香雲粗聲大笑,博雅也隨著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說:「老實說,我有點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當正房,可以容得下情婦;我若是情婦,可以容得下正房。說什麼這應不了的。」

  博雅靜靜打量香雲。他喜歡這女人的單純動物觀,尤其她說現代的妻子會穿會玩,同姘婦競爭,他更覺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舉手拍拍頭髮,只有舊式的女子才這麼做。現在她靈巧地彈彈手指,每彈一下就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這般彈手指兒。」博雅說。

  香雲大笑:「七八年以前,我還是個剪短指甲,學時髦的女生,後來我在電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著指甲。你想,好萊塢做的事情哪一樣中國的時髦女子不會做?依我看,東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電影,就會發現西方女人也和中國婦女一樣,辛辛苦苦要保住她們的男人,事情永遠差不多。你看到最後男女相聚,你才會覺得好過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們聊到十一點左右,香雲說她得走了。

  「我不打攪你們,讓你們單獨聚聚。」她說:「不過,梅玲,你該替我介紹一位像姚少爺這樣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將地址寫給她。

  香雲走後,博雅說:「這個女人蠻有趣的。不過我還以為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訴她不會有危險的。」

  「我只是考慮你的安全。至於我自己,我願意進一步認識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訴了你一些男人永遠不會瞭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嗎?」

  「那不一樣……博雅,我要和你談談,我並不在乎你要怎樣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們要經常在一塊,是嗎?」

  「當然。」他熱情地說。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兩塊紅綢布來。

  「我們要寫下永遠相愛的誓言。我留一塊,你留一塊,」她說,「這將是我畢生的財富。」

  她坐下來寫,博雅幫她磨墨。那是契約式的正式誓言,先寫出兩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然後說姚博雅與崔蓮兒愛情將會永遠,如比翼鳥般,他們的愛情海枯石爛永不變,且鄭重地簽名為記。

  「除非有證人,這還不算合法的。」博雅簽名後說。她提到玉梅,他說應由律師來作證,一兩天內他將帶律師來房裡,在他們面前簽名。於是丹妮拿起那塊紅綢布,與他吻別,返回自己的旅社去了。

  【第十二章】

  那天晚上博雅回到太太家。他太太還沒睡。

  「你身上有酒味。」她說。

  「不錯。」

  「你又跟女人出去了?」

  「不錯。」

  「我以為你住在我娘家,至少會顧全面子。」

  博雅繼續脫衣服。

  「你住在哪一家旅館?」

  「你不必知道。」

  「今天下午有一個人來找你,問你在哪兒,我甚至答不出來,我母親以為我至少應該知道,這不是過分了嗎?」

  「他來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說他還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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