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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博雅看出她的眼睛紅紅的。她話還沒說完,自己喃喃念個不停。「我知道,」她說,「年輕人在上海就像饞貓走進魚罐似的,沒有妓女也有逃妾。」

  博雅抬眼看她:「原來你還在談這個問題。什麼逃妾?有些姨太太不喜歡一個男人,還懂得逃開哩。」

  他的話裡帶刺。想到香雲說太太競爭的那段話,他咯咯笑起來,凱男聲淚俱下,他卻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其實那天下午她母親問起博雅,凱男已經哭了一場。她母親是一個好強的女人,便把一切告訴丈夫,但是夏先生是一個老秀才,不太習慣時髦的環境,又感激闊女婿帶給他的一切舒服的生活。他說話還用文言文,不愛用現代語助詞。此外他心裡也沒有什麼異議。

  「自找麻煩亦無用,」他對老妻說,「凱男雖如此說,女婿總是女婿。她想阻止他,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你阻止他和一個女人來往,難保他不會找另一個女人。有何妨呢?他不是很照顧我們兩老嗎?」於是問題到此為止了。

  第二天早上博雅起得很晚。午飯後他想起自己答應找一個律師,就走出門去,告訴凱男他今天要走一整天。

  他跨入巷道,一個方肩長袍的男子向這邊走來。後面有一輛新車和一個結實的司機。

  「你是姚先生?」

  博雅點點頭。

  「董先生要見你。」

  「誰是董先生?」

  「別管啦,上車。」

  博雅看看那位壯司機,以為是綁票。他想溜,但是那個人抓住他的手臂說:「別怕。我們主人約你去談談。」

  博雅覺得他被綁了,也許要簽一紙巨額的支票才能放回來。他儘量保持鎮定,上了車。那個人對他很客氣。司機穿著便服,面孔還蠻愉快的,看起來很像是上海本地的勞工階層。

  「怎麼回事?」他問道。

  那個人說上海話:「董先生見了你,你就知道了。他派這輛車來接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我們奉命行事,從來不多問的。」

  汽車駛入法租界,在一間雅致的花園洋房邊停下來。守衛認出車子,便把一扇大鐵門打開。

  博雅現在不再害怕了。他聽到過董先生,據說是中國黑社會最有名的頭領之一。三天前他才聽阿非說過,董先生是中國方面最活躍的人員,專掩護地下活動。也許董先生聽說他到上海來了,想要他捐獻工作資金。

  一個穿中山裝,個子挺高的青年領他入內。董先生的辦公室在樓下,占了兩間相連的房間,家具中西式都有,牆上掛著八張書法。屋裡有一個漂亮的小姐和幾位秘書。董先生親自站起來迎接他,笑容坦白有力:

  「這樣打擾你真抱歉,姚先生。但是有重要的事情等著你的忠告。」

  「有機會認識你,非常榮幸。」博雅說。

  主人要博雅坐下。他的態度揉合了中國舊式的禮貌和行動分子幹乾脆脆的率直感。他快步走向裡屋,對一位秘書說了幾句話。然後走回書桌,再度露出笑容。

  名人董先生年方四十,留著小平頭,一邊說話一邊摸頭髮。他面色可親,顴骨中等,骨骼均勻。身穿一件藍棉袍,而襯衫袖子卷在棉袍袖的外面,博雅對他整齊的儀錶十分傾心。他是法租界政府的議員,對方沒有他根本無法執行法律和命令。他手下的黨羽確實參加綁票案,不過不知道背景,不可能瞭解這個秘密組織。這一類非法組織具有千年的歷史,在政治紊亂的時代產生,殺稅吏貪官,劫富濟貧,自有一套「江湖人物」的俠義規矩。結果董先生也變成上海最有力、最強大、最受尊敬的人物。他常常名列救災活動的領導地位,連佛教紅十字會字標記、和納粹旗幟相反也不例外。

  董先生是蔣介石和許多政治領袖的好友。戰爭一起,他變成政府和外在世界最重要的愛國聯絡人,因為他的擔保受到普遍的信任。他升上今天的地位,主要是他處事公平,對金錢又視如糞土。除夕夜他屋門大開,一堆堆鈔票放在桌上,誰需要誰就來拿。組織裡的下屬人員則在公共澡堂裡接受分紅。戰爭爆發,他投身反漢奸工作,對政府幫助很大,他還負責刺殺過不少漢奸。後來他在上海和香港把最後一文錢也花在政治工作上。但是他需要錢的時候,隨便哪一位銀行家朋友都會樂意捐出一二十萬來。

  秘書拿出一疊資料。董先生接過來,叫他把拉門關上。

  「這是一件調查中的事項。」他的國語還馬馬虎虎。他拿一份小報的剪輯給博雅看,上面登著崔梅玲的故事。「你看過這個吧?」

  「我聽人說過這個故事。」

  「好了,姚先生,」他改用上海話說,「你也許聽過我的工作——在談判區除奸。我知道你祖父曾慷慨幫助革命,當然我們都是中國人。兩周前,我們突襲一位漢奸的住宅,發現了這些文件。有些天津來的信件和電報用的是崔梅玲的名字。」

  他說得很慢,很客氣,使博雅有時間考慮要怎麼回答。他正在做決定。但是董先生繼續說下去:「我們也收到天津的報告,他們搜那位小姐的公寓,找到不少文件,表示她和南方的漢奸有聯絡,這個女人顯然逃走了。我們還看到天津警方的報道,說她曾經在北平你家住過。她現在可能在此地,她人在哪兒?」

  博雅第一個反應就是保護她,連忙說:「我不知道。」

  「你怎麼認識她的?」

  博雅沒有機會說不認識她,只好說:「我的一個女親戚是她的朋友,她們一定是好幾年前認識的。不過她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請看看這些文件,我們必須找到這個女人,她是一個舞女。我們調查過了,但是這裡沒有人認識她。」

  博雅現在搞糊塗了。他不知道丹妮詳細的身世,只知道她矢口否認拐款潛逃,還說她同居的男人替日本人工作,她才逃走的。她要告訴他,他卻說不想聽了。他拿起文件,匆匆看了一會兒,有些電報和信件簽著梅玲的名字,主要是和幾個特別秘密的人物的行動有關,只有日本名字一眼就看得出來。報告上提到要和日本人商量,在華北組織偽政府。文件中的一切對他完全陌生,他臉色發白,董先生也看到了。

  「你知道這個女人對我們很重要。」

  「也許是別人用她的名字當掩護。」博雅說。他想起丹妮的話,又說:「小報不足採信。偽警察要找她,她不可能替他們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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