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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能瞭解你,但不能瞭解她們。她們講的簡直像外國話。我說『老婆』她們都笑我,我問她們該怎麼說,她們說一個人的太太要稱為『妻』。我說我從來沒聽過,她們說是我不識字的關係。我說『老婆』有什麼不對,她們說這樣是瞧不起女人。我說『太太』呢,她們說的我根本聽不懂,一直說我『封建』。『封建』是什麼?」

  梅玲無法向她說明「封」就是「潘國制度」,只說是「保守」或「老派」。

  「那她們為什麼不說『老派』呢?鄭大哥和他太太在那兒的時候,我叫他鄭大哥,叫他太太鄭大嫂,她們說我不應這樣叫,要叫他『同志』。我不明白我們農家的話有什麼不對。大家都是叔叔、嬸嬸、大哥、大嫂——全世界都像一家人。鄭大嫂走後,我就沒有一個人可談了。我是聽你叫那位先生『彭大叔』,我才敢叫你『小姐』。」

  「你知道,」後面的驢夫表示意見說,「現在他們叫年輕的女孩子『先生』。連女人也可以叫『先生』了。」

  「我就這麼說嘛,」玉梅又說,「我說女孩子『出嫁』,她們說這樣也不對。我說『杯子破了』,她們說『杯子被人打破了』。我說杯子破了就是破了嘛,她們說了一些我不懂的話,又說外國人對『破了』和『被人打破』分得很清楚,我生氣了,就說我何必管外國人說什麼呢!我一輩子都說『杯子破了』,如果她們不喜歡中國話,她們可以不說。我再也不敢和她們說中國話了。」老彭很感興趣,就問她:「她們教你『出嫁』要改用什麼?」

  「李小姐說,我應該說『結婚』。我問她理由,她說現在男女平等,我說『出嫁』就表示男女不平等,是女人嫁出去,我應該說『結婚』,表示男女結合。她們之間和我老是談『女權』,『女權』是什麼?」

  「女人的權利——和男人平等。」梅玲解釋說。

  「她們也這樣告訴我,我以為『拳』是『拳頭』哩,我就說:在鄉下,你不必談起女人的拳頭。我們鄉下女人的拳頭向來很大,可決定我們和男人不平等。」

  聽到這句話,大家都笑了,包括嚮導和驢夫,笑得最厲害的是老彭和梅玲。

  「你和她們在一起多久了?沒來這兒之前你在什麼地方?」梅玲問她。

  「我們一直跟遊擊隊走,三周前我叔叔才跟孫將軍的志願兵到南部去打仗。我替士兵燒飯、縫衣服。」

  「其他女人也跟你在一起?」

  「那可不?誰還有家,女人既不能留在村子裡,而沒有女人也就不成家了。日本人一來,女人就先走。如果日本人過去了,男人就來叫女人回家,如果日本兵把家燒了,男人就來參加女人的行列。」

  「你是說難民還是講遊擊隊?」

  「沒有不同啦,」玉梅說,「難民和遊擊隊都是被逐出家園的人,如果他們能打仗,就算遊擊隊。他們不想走遠,誰不想重返自己的田園呢?有辦法的人用武力保衛家鄉,婦女和老人都跟他們走,等他們必須逃命,他們就變成難民了……我們怎能生活在如此般的世界裡?如果他們回來了,往往發現家園被燒,牛、雞、豬全不見了,只有老狗還在。我們經過昌平的時候,看見路上佈滿雞毛、雞爪和雞頭,不小心還會踩到內臟。還有家畜的屍體、豬腳、羊頭,有一次我看到一頭牛的頭部和肩膀——真怕人——血肉都發臭了。日本人吃不下整只家畜,就丟在路上——簡直濫殺濫糟蹋嘛。如果肉還沒臭,是好肉,我們會切下來煮。你想我們鄉下人的感受?那是我們的雞、豬,他們不是——偷我們的嗎?有些農夫被迫將未熟的穀物割下來,因為田裡是藏槍手的好地方,然後等他們毀了作物,日本兵就把他們槍殺。喔!如果我們活不下去,誰不加入遊擊隊呢?」

  「呵!」有一個驢夫說,「由這兒到天津,整個鄉下都充滿我們的自衛團體——我不知道有幾萬人。有些團體比較大,像孫殿英的遊擊隊,裘奶奶的組織和八路軍——這些裝備比較好。還有些留在村子裡,有槍的人就拿槍出來當義勇兵。現在誰不恨日本人?嗒——嗒嗒!」他鞭打著毛驢。

  現在他們走出一個山頭,再度能夠看到北平的原野和城牆。天上雲層密佈,不過遠處的城市那一邊卻有太陽照耀著。他們看到五裡外的夏宮,還有一道綠水環繞著柳樹間的鄉村。遠處的北平像一座公園,蓋滿翠綠、姹紫和金黃的顏色,宮殿和塔樓的屋頂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梅玲跳下來看手錶,才十點鐘。玉梅由驢背上拿出自己的被褥,鋪在一塊岩石上,對老彭和梅玲說:「老爺、小姐,你們若不嫌髒,就坐在這上面。對你們來說石頭是太硬了。」

  「我們沒關係。」老彭說。

  玉梅失望地收起被褥。

  「看那邊,」老彭指著城市說,「發光的圓屋頂,那就是天壇。」

  梅玲靜坐著,睜大眼睛看遠方。她這樣坐了幾分鐘,直到嚮導來叫大家出發。

  老彭扶她起來,平靜地說:「博雅沒事啦。」

  梅玲抬眼看他,為他已看透自己的心事而發窘。

  他們下山後,路很好走,只在通清華的林蔭道上看見幾個傀儡警察。他們吃了一頓麥餅和麵條當午餐,就橫過鐵路,向通州的方向走。梅玲不時跳下驢背,改用步行。他們來到碼頭鎮一家農舍停下時,天已經黑了。

  這是一個遊擊隊領袖的家,他曾在軍中當過上尉,大家還叫他「隊長」。他在河西務戰役中斷了一條手臂,奉命在家鄉地區組織遊擊隊。驢夫把行李卸下,將毛驢拴在院子裡,就到一家酒店去用餐。老彭、梅玲和玉梅都累了,一鍋紅糖煮蕃薯也只有餓著的人才能吃得津津有味。主人現在是農夫打扮,人很誠懇,坐下陪他們喝上一杯。他姓上官,是罕有的名姓,他說他是上官雲祥將軍的親戚。他談起附近的情形,對河西務之役津津樂道,那次有兩旅中國兵被炮火和炸彈消滅了。美女當前,他似乎比平常更愛講話。梅玲已經把帽子脫下,烏溜溜的卷髮披落肩上,雙眼在模糊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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