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風聲鶴唳 | 上頁 下頁
三八


  「慘啊!真慘!」他說。「沒看過那一仗的人搞不懂我們怎麼那麼容易地就失守了。他們應該看看我軍的屍體,成百成千堆在河岸上。這種戰爭還能叫失守嗎?我們輸了城池,但可沒輸這一仗。敵人的卡車、坦克和步兵連穿過河西務。我們得堅守河西務,好保衛公路。我們只有兩旅人,後援又斷了。我們明知會輸,還是打下去。敵人轟大炮,鐵鳥也在空中飛翔。炮彈太密了,躲都沒有用。沒有一個人退縮。兩個鐘頭後一旅全軍覆沒,後來另一旅也完蛋了。如果這還不算打仗,我簡直不知道打仗是什麼了。你能說我們失守嗎?我們的弟兄硬是不肯逃。我從未看過一天死那麼多人。冠縣也一樣。整營人死光了,卻沒有一個人逃走,真是血肉敵鋼鐵。你還能說我們軍隊沒有盡力打嗎?」

  現場並沒有人說士兵不盡全力打,但是隊長繼續反駁他想像中的苛責。

  「我們擋住了敵軍的側翼,使涿州的我軍能夠安全撤退。我昏迷不醒一段時間,等我醒來,天已經黑了,我掙出同伴的屍體堆,一路由戰場爬回來。」

  第三天,嚮導奉命回去,驢夫也不肯再走了。「河西務是壞地方——日本兵太多啦,」有一個驢夫說,「我靠這頭畜生維生。萬一日本兵或保安隊把它收去,我怎麼辦呢?我該向誰去討價錢?」但是老彭答應給驢夫每人五塊錢,看在這筆大錢的份上他們同意走到河西務。隊長說他們可以在午飯後再出發,而且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他竟說要陪他們走。

  「你們若有錢,我可以安排保安隊一路送你們到天津。」他說。

  「怎麼可能呢?」梅玲問道。

  隊長大笑說:「他們只要錢。你們可以搭他們的船直下大運河,不必走路。」

  「那你又何必親自來呢?你不能派一個嚮導跟我們走嗎?」

  「我要去辦事。你們若有興趣,好戲在後頭哩。」

  「你是說打日本人?」梅玲問他。

  「還有誰呢?」隊長懷著高興、不要命的表情,用正要說出大秘密的得意口吻說。「我們要去救幾個女人。」

  「什麼女人?」

  「中國女人哪。還會有誰?離這邊三十裡有一個村莊。日本兵抓了十個女人,用鐵線穿住她們的耳朵,排成一串,帶出村子。過去在這條路上,村民常玩一種把戲:散漫的日本兵會到村子裡要女人。村民交出幾個婦女,帶敵人進屋,等他們污辱我們的婦女,我們的年輕男人就奪槍殺死他們。所以他們不敢再這樣了……喔,這次這十個女人被帶出村子,三天前架到日本軍營去,她們的丈夫和她們都很害怕。村裡的族長來看我,要求槍支。我問他們日本兵有多少,他們說一兩百人左右。我叫他們靜候觀望,昨天他們報告說,有連兵向南遷,女人還在那裡,留下五六十個日本兵。你們今天晚上會看到一些行動,一種流血的行動,旅長的侄女也在裡面哩。」

  他說話當兒,梅玲的臉色紅一陣子,玉梅咒駡說:「鬼子他娘的!」

  「但是日本兵不會再回來嗎?」老彭問他。

  「會,」隊長靜靜說,「他們會燒村子。不過這是戰地的生活。你若不殺敵人,敵人就會殺你,到了這一地步,誰還有時間考慮後果呢?」

  老彭關心他所照顧的兩個女人。

  「你們會平安無事,」隊長說,「戰場距村莊有十五裡。只需等我們的人回來,聽聽消息,然後趕快上路。兩位小姐應該好好改妝一下。」

  「我不改妝。」玉梅說。

  午餐後,他們馬上出發,穿過無垠的玉米、小麥田和泥土屋,傍晚到達那個小村子。

  四處鬧哄哄的,鄰近的村莊集結來三百個男人。大家都拿著木棍、鐵鉗、長柄叉和斧頭。大約有三十個人帶了大刀,是二十九軍撤退時留下的。他們正站在刀石附近磨刀子,磨刀工大吼說:「白刀進,紅刀出。來,我免費替大家磨。」有幾個拿大刀的人臂上掛著「敢死隊」的字樣。老彭聽說這些人大都是被俘女人的丈夫、兄弟和兒子,還有幾位志願軍。有十來個人穿著日本兵身上剝下來的沙棕色制服。十五六個青年攜帶步槍,包括有老式的滑膛槍。

  隊長走過街道,民眾一陣歡呼,他比別人高出一個頭,左邊空蕩蕩的袖子一路攏來攏去。他召集各村兵勇的負責人,叫大家到廟場集合,集結在一起。然後他隨敢死隊到王旅長家,敢死隊青年大都是族長的孫兒或侄孫。一行人在大庭院裡解散聊天,梅玲和玉梅則被帶到屋裡去。

  族長年過六十,留著稀疏的白鬍子。他是地主,也是村裡的仲裁者。村裡很少人和他沒有親戚關係,他的話就等於法律。今天晚上他宴請敢死隊和鄰村的長者。打從帝制時代起,他就不曾募集村民打過這樣的仗。這有如家族戰爭的前夕。他來到聚集的院落,歡迎隊長,並說:

  「羅大哥呢?他怎麼不在這呢?」

  有人回答說,曾在街上看到他。

  「去找他來。」

  「你最好還是請他來吧。」一個親戚說。

  「好吧,拿我的名帖說我請他來。」

  大家告訴老彭,羅大哥是村裡的英雄。據說他參加過南到山東,北到蒙古的戰役,當兵、當強盜很多回,簡直沒辦法區別他是哪一種人了。在曹錕的時代,他曾通過義和團朋友的推介,在軍中教武,至今他還自稱為教練。曹錕死後,軍隊四分五裂,羅大哥變成「紅槍會」的一位頭領,這是農夫對抗軍閥的自衛組織。他在「紅槍會」綽號「響尾蛇」,但是村民一向尊敬他,總是叫他「羅大哥」。據說他有一次在街上殺了一條狗,帶到客棧,逼掌櫃替他切片煮熟。那是一條小狗,他一餐就吃完了,不過村裡的少年都傳說他獨自吃下了一整只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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