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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們又走上人行道,老彭看到他的鞋帶松了,就弓身去綁。

  「讓我來。」梅玲溫暖地說。她跪了下去,老彭看到她弓身在前,美麗的白指尖熟練地打一個結,又再牢牢地打了一個。

  她站起來說:「我教你一個技巧,打好第一個結,抓住任何兩端再打一個結,就永遠不會鬆開了。」

  「你如何學來的?」

  「有一個男人打給我看過。」她滿臉通紅地答道。

  老彭一本正經,有點困惑。儘管他持自由觀點,卻不再把梅玲當做良家少女了。當她弓身去系他的鞋帶,似乎也帶有感情。老彭是男人,他禁欲是歸因於忌諱和習慣,並非感官失靈。他從來不受人誘惑,因為他始終用籠統的眼光來看女人以保衛自己。但是梅玲已經向他打開她身體的秘密,他無法再用籠統的眼光看她。她信任和親密的傾訴,使彼此更接近了。他忍不住想道:「難怪博雅愛上她,她好甜蜜,好熱情。」但是傳統對他有著壓力,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帶她去上海會見博雅。這種古老傳統的作風就是「朋友妻,不可欺」,他不能讓其他念頭進人腦海。所以他談到外在的事物。

  「你騎過驢子沒有?」

  「沒有,一定很好玩。」梅玲笑笑。

  「喔,不會太難。我想我們要像農夫一樣出門。」

  「玉梅可以幫大忙。萬一有人問我們,她會說到自己的村莊去。」

  「是的,只要我們有機會解釋。你呢?」

  「我們可以扮做她的親戚。你可以扮她父親,我扮姐姐。」

  「那也不容易。誰一眼都可以看出,你不是鄉下人。你若不是女的,我會放心一點。」

  「我可以改妝吧。」

  「你的頭髮和臉蛋,我看沒有法子。」

  「我有主意了。」梅玲歡呼道。「你扮做去天津的商人,我做你的兒子,玉梅當傭人。我把頭髮塞到北方的毛邊高帽裡,把耳罩拉低。也許你可以向這裡的男人要一頂。」

  【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他們起得很早,在廟門口聚集。嚮導和兩頭驢子已站在廟牆下。軍官和老彭說話,梅玲和玉梅走出來,玉梅一手提她的行李,一手拿自己的鋪蓋,他們看到梅玲戴著毛邊帽,耳罩低嚴在雙耳後面,不覺笑出聲來,她沒有化妝,但是皮膚仍然很光滑,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似的,灰棉袍男女通用,但是她豐滿的臀部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尤其她又站得直挺挺的。

  「我看起來如何?」她微笑著問大家。

  「像富家的兒子麼?」老彭說,「我想你可以混得過去。」

  玉梅忙著把東西放在一頭驢背上,她的臂腿都屬￿鄉下勞動婦女的一型,結實、黝黑而堅硬,她幫忙用繩子捆行李,動作也很快。

  軍官向老彭指引道路:「走山路到夏宮的壽山,別往城市走,一直向東,在大學附近穿過鐵路,在碼頭鎮過夜,離開夏宮後,一路都是平地,很好走,這段路日本人不多。但是一靠近河西務,就要小心些了。嚮導會帶你去見我們的同志。但是你必須一路和我們自己人在一起。」然後他要嚮導帶回河西務同志的口信。「如果是急信,就接力傳回來。」他又說。

  「什麼接力?」老彭問道。

  「我們有一套完整的信差系統。一件消息可在二十四小時內傳到五十裡,一根特殊的棍子會隨口信送出,指明消息應該在某時刻到達某一地點,通常都做得到,村民自動逐城傳過去。」

  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大家扶梅玲爬到那頭沒有裝貨的驢背上。老彭和玉梅走路,後者帶了一個小布包,裡面裝著她的衣服和梳子,除了破舊的被褥,這是她唯一的財產了。

  他們開始走下了石階。驢子在路滑的石道上挑路走。梅玲覺得驢背扭來扭去,有些害怕,身子愈來愈往前傾,最後整個人趴在驢的雙肩上。

  「喔,我要摔下來了。」她大叫說。

  她穿了腿鞘,不過現在她腿露了出來。

  「石頭路上驢子不會滑跤的,」老彭說,「不過你得往後坐——並且要把身子遮好。」

  梅玲很不好意思,小心翼翼把棉袍遮好。

  道路一山連一山,放眼望去盡是高大的山脊,驢夫照例是最好的夥伴,他們快快活活聊天,又能對一切玩笑置之,他們的事業就是趕驢子,賺一頓飽飯,到達某一個目的地,接受來臨的一切,晴雨不改。他們的肌肉和驢腿一樣走慣了山路,像岩石一樣的健康、堅硬而黝黑,也像一切靠陽光和空氣滋長萬物,充滿了生機。刮傷或瘀傷會自然痊癒。他們隨驢子前進,足尖開展,穩穩地踏在岩石上。他們的生活像西山一樣貧窮,憂慮也不比山中的樹木多。

  「西山很大。」梅玲驚歎說。她在平地生長,只見過孤零零的小山。

  「你以前沒見過大山嗎,姑娘?」驢夫問她。

  「沒有。」

  驢夫和嚮導不覺嘻嘻笑起來。

  「你見過大山嗎,玉梅?」梅玲問道。

  「還有更大的,在長城附近。」

  玉梅和驢夫一樣,現在正得其所哉。她開始把梅玲當做新潮派的女學生之一,那些人的言語態度她都無法瞭解,但是第一次攜手散步後,她發現梅玲比較像她以前見過的太太小姐們。她羡慕梅玲的毯子、手提箱、梳子和精巧的玩意兒,現在她以身邊的行李為榮,也以東西的主人為榮。她在驢子身旁疾行,專心看護行李,不讓東西滑下來,掛在驢子身旁的橘紅色黑條毯子似乎深深迷住了她。梅玲看到她沉默又羡慕地注視著那條毯子,不時用手輕摸兩下,喃喃自語一番。充滿砂礫和岩石的路似乎一點也難不住她。她以自在、快活的步子行進,又快又穩,不斷就近和驢夫講話。以鄉下姑娘來說,她不算難看,只是牙齒沒長好,不能完全被嘴唇包住。她的頭髮梳成一個舊式的圓髻。梅玲騎著驢,想到她的情況,就問她:「你能跟得上嗎?」「這不算什麼,」玉梅答道,「如果有扁擔,我還能扛行李哩。在軍中我得背鋪蓋走。」然後她開始聊起來。「小姐,我是鄉下女孩,我不懂廟裡的那些女學生。我叫李小姐『小姐』,她很生氣,不准我這樣叫。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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