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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又停下來,偷看老彭嚴肅的面孔。然後她突然堅決地說出來:「是的,彭大叔,我做過姘婦。男人是否瞧不起姘婦?」她搖搖頭。「喔,女人都是,所有女人想正式結婚。但是有時候,她們做不到。我的第一次婚姻並不好,我只得逃走。我婆婆給了我六百元錢,叫我走。我怎麼辦呢?我帶了六百元到天津,在一家舞廳工作。我得賺錢生活,年輕女孩子做那種工作很自然又輕鬆。我對婚姻厭倦了,我有我的愛慕者,我很成功,也不去找其他的工作。我不必知道任何事,去學任何東西,只要年輕吸引人就行了,男人也只希望舞伴如此。我必須微笑,露出愉快的面孔——但那是工作的一部分。舞廳做事的女孩子就像一件公共的財產,誰買票,就得陪誰跳。跳舞對我來說很容易——她們都說我是好舞伴,我賺的錢是別的女孩子的兩倍……但是我討厭它。後來有人開始給我錢,送我禮物,然後勸我別跳舞,跟他同居。彭大叔,你會說這是錯誤的嗎?」

  「我會說是很自然。」

  「我以前厭惡幾類的男人,所以舞後我總想用刷子將自己刷乾淨。同時還有一些我必須聽的笨話!所以我就答應了。」

  「你愛他嗎?」

  「不,但是他快樂、清潔,我喜歡。我享受一種隱私感,仿佛我的身體又屬￿自己了。就像一個假期,或一種昇華。他有求必應,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似乎富足快樂。我對他很好,直到他太太發現了他簽給我的支票。他只得離我而去。我不能告訴你那位太太對我說了什麼侮辱話。」

  「那你怎麼辦呢?」

  「喔,我得謀生活。事情接連發生,我始終很幸運。他們都很好,但是誰也不能娶我,他們都結過婚。不過一切都很容易,我有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是我始終不滿足,我開始想正式結婚。有些人曾帶我出去,有些人則否。男人會帶太太到任何地方,卻不肯帶情婦出去,儘管他們說有多愛她。有一天又突然覺得,情婦就像司機,太太卻像車主。誰不想佔有她所駕駛的汽車呢?我享受替男人買東西的樂趣,買襪子、手帕和領帶,想像自己正為丈夫買這些。然後我突然體會到他不是我丈夫,永遠不是我的。大家都說情婦的目的是要錢。但是所有男人都告訴我,他們愛情婦甚于太太,有時候情婦也比太太愛他們。我混淆了。太太一生受保護,分享丈夫的財產,卻不必工作來報答。情婦所得遠比太太少,卻被當做淘金女郎,也不管她多愛那個男人……」

  她停口氣,看老彭沒說話,又接著說下去:「後來我有了孩子,看起來此刻將是永久性的了。我養育嬰兒,對自己說:『這是一個家。我是母親,和別的母親完全一樣。』但是小傢伙兩個月就死了,於是我不在乎什麼了。我折磨自己,也折磨他……所以他也離開了我……你明白嗎,我也像其他女子一樣需要一個自己的家?我還年輕,我必須在不太遲的時候趁早找一個男人……我又有了一個機會,一個年輕人狂戀著我,他要娶我,也能使我快樂。但是他從小由父母訂了親。他把我的一切告訴父母,說要解除婚約,女方聽到這個消息,他的未婚妻——一個很普通的少女——跟她母親一起來求我。如果我心狠一點,我可以達到願望和勝利。那個人要的是我,而不是她。但是那個女孩子看來如此可憐,她母親哭著說,他們家極有聲望,解除婚約會失面子。我屈服了,就叫我那年輕人去娶她。」

  她又停下來看看老彭。

  「現在你都知道了,會不會改變對我的觀感?」

  「一點也不。你沒有親戚幫助你,勸告你嗎?」

  「母親死後就沒了。告訴我,彭大叔,當一個女人全心愛上一個男子,她以前的事有沒有關係?」

  老彭轉頭看她,看見她垂著臉,充滿溫柔的熱情,同情她,聲音很溫柔。

  「一點也沒有關係。」他說。

  「我想是沒有關係,我可以給博雅一份純稚、真實的愛。你瞭解一個女人的心思嗎?她愛的時候真想做任何事,舍出一切,以使對方快樂,那份愛還不夠嗎?」

  「夠了。我瞭解你,因此博雅也會瞭解的。他父母死了,他又是心智獨立的人。我不認為他的親戚能夠影響他。最重要的是別叫他以為你是為財富而嫁他的。」

  「他的財富?」梅玲十分詫異地甩甩頭,「誰說我要他的財富?」

  「沒人說,但是人們也許會這麼說。」

  「我何必在乎別人說什麼?」

  「那就對了,」老彭說,露出鬆懈的笑容。「你們決不能互相猜忌,那可保證你們的愛情。梅玲,雖然你說了所有的事,我覺得你仍是一個年輕而純潔的女子。你還不知世事,我希望你永葆赤子之心。」

  「我猜,」梅玲沉思說,「即使我們結婚之後人們也會談論的。我真討厭女人的閒話!」

  「你不喜歡女人?」

  「我自己是個女人。但是我真恨太太們!我見過幾位太太,看到她們邪惡的笑容以及她們看我的可怕眼神。除了她們有父母替她們找的配偶,我是和她們如此不同嗎?如果男女彼此相愛,要生活在一起,又關他人什麼事呢?」

  「女人都不喜歡漂亮的女人,」老彭說。「但是你也得要看看社會的觀點。婚姻是戀愛,也是事業保障與生兒育女。太太們是以生意的眼光來看婚姻的。」

  「我就恨這些,」梅玲熱烈地說,「難道沒有一個地方能讓相愛的男女單獨、快樂地在一起?」

  「像一對鳥兒。」老彭評論道。

  「是的,像一對鳥兒。為什麼女人都這麼小氣?」

  「為什麼男人也這麼小氣?你還年輕,不知道男人對男人的殘酷。你不知道此刻內地有多少痛苦和悲劇存在。想想玉梅,誰害了她?一個男人,一個同類。但是我們可以稍微安慰她,讓她快樂些。」

  老彭緩慢、悲傷的聲音以及他誠摯的音調提醒了梅玲,她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幸福。這裡有一個慷慨的靈魂,亦想到別人。

  「難怪博雅如此佩服你,彭大叔。如果我們三人能繼續在一起,終身為友,那該多好。」

  她站起身,他也站起來,她又把手滑入他的手臂裡。

  「如果我失去博雅,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你想我該不該告訴他一切?」

  「告訴他一切,他會諒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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