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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三十年代(1)


  北京大學的教授出版了幾個雜誌,其中有《現代評論》,由胡適之為中心的若干人辦的;一個是頗有名氣的《語絲》,由周作人,周樹人,錢玄同,劉半農,郁達夫等人主辦的。胡適之那一派之中包括徐志摩,陳源(西瀅),蔣廷黻,周甦生,陶孟和。說來也怪,我不屬￿胡適之派,而屬￿語絲派。我們都認為胡適之那一派是士大夫派,他們是能寫政論文章的人,並且適於做官的。我們的理想是各人說自己的話,而「不是說別人讓你說的話。」(我們對他們有幾分諷刺)對我很適宜。我們雖然並非必然是自由主義分子,但把《語絲》看做我們發表意見的自由園地,周氏兄弟在雜誌上往往是打前鋒的。

  我們是每兩周聚會一次,通常是在星期六下午,地點是中央公園來今雨軒的茂密的松林之下。周作人總是經常出席。他,和他的文字筆調兒一樣,聲音迂緩,從容不迫,激動之下,也不會把聲音提高。他哥哥周樹人(魯迅)可就不同了,每逢他攻擊敵人的言詞鋒利可喜之時,他會得意得哄然大笑。他身材矮小,尖尖的鬍子,兩腮乾癟,永遠穿中國衣裳,看來像個抽鴉片煙的。沒有人會猜想到他會以盟主般的威力寫出辛辣的諷刺文字,而能針針見血的。他極受讀者歡迎。在語絲派的集會上,我不記得見過他那位許小姐,後來他和那位許小姐結了婚。周氏兄弟之間,人人都知道因為周作人的日本太太,兄弟之間誤會很深。這是人家的私事,我從來沒打聽過。但是兄弟二人都很通達人情世故,都有紹興師爺的刀筆功夫,巧妙的運用一字之微,就可以陷人於絕境,致人於死地。那位哥哥魯迅,悄悄的從教育部支領一筆薪金。他們還有一位弟弟周建人,是個植物學家,在商務印書館默默從事自己本行的學術工作。

  在《語絲》集會中給那個團體增加輕鬆快樂氣氛的,是郁達夫,他那時已然是因詩歌小說的成就而文名確立了。郁達夫一到場,全席立刻談笑風生。郁達夫酒量好,是魯迅的至交。我們坐在低矮的籐椅上,他總是以放浪形骸超然獨立而自滿自足的精神,手摸索著他那留平頭的腦門子。他那美麗的妻子王映霞後來和某巨公許紹棣發生了曖昧關係,而拋棄了他,郁達夫的婚姻便成了悲劇。他孤獨而悲傷,隻身逃到印尼,在日本軍閥佔領之下,隱姓埋名。但終被日本憲兵查出他的身份,據說最初他曾頗受禮遇。但日本戰敗撤退前,依照當時日本軍方的政策,把他和一些別的人一起槍斃了。

  其他《語絲》作家有錢玄同和劉半農。錢玄同是《新青年》雜誌的編輯之一。劉複(字半農)也是力主改革的思想家。他專攻的學術是語言學。他傾全力提倡中文的拼音和中國文字的簡化。在他反對儒家的一切思想,而且對一切都採取極端的看法這方面,我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我認為在提倡社會改革上,應當採取中庸之道;但是在爭論「把線裝書都扔到廁所中去」,一般人聽了確是心驚膽戰,因此自然在宣傳上頗有力量。錢玄同兩眼近視,常常臉紅,據我的記憶,他一直住在孔德學校,和太太分居。

  劉半農教授則是另一類型。他在法國巴黎圖書館和英國大英博物館,對敦煌古物做過很重要的研究。他的研究成績獲得了國際的名譽。陳源那時也在倫敦,曾經把他向人介紹,說他「也算是」北京大學的教授,他當時對這句話甚為敏感,從此以後,對陳源始終存有芥蒂。

  北京當年人才濟濟,但《語絲》社和《現代評論》社諸同人,則各忙於自己的事。我們大家都是適之先生的好朋友,並且大家都是自由主義者。在外人看來,這兩個雜誌之間那種似乎誇大的對立,事實上,只是魯迅和陳源的敵對而已。對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北洋政府的屠殺學生一事,《現代評論》是採取親北洋政府的態度,《現代評論》這種只顧自己利害的態度,激起了我們的憤怒,才對他們發動抨擊。後來我們之中有人喊出「不要打落水狗了。」魯迅卻說:「落了水的狗也要打。即使是學會向主人擺尾巴的北京狗也要打。」他的原文已記不清楚,大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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