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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十九

  我們吃過點心,便開始看沁珠的日記,那是一本薄薄的洋紙簿子,裡面是些據要的記載,並不是逐日的日記,在第一頁上她用紅色墨水寫了這樣兩句話:「矛盾而生,矛盾而死。」

  僅僅這兩句話,已使我的心弦抖顫了,我們互相緊握著手,往下看:

  四月五日今天是舊曆的清明,也是長空死後的第三個清明節。昨夜,我不曾睡在慘淡的燈光下,獨對著他的遺影,流著我懺悔的眼淚,唉!「珠是嬌弱的女孩兒,但她卻做了人間最殘酷的殺人犯,她用自私的利刃,殺了人間最純摯的一顆心……唉,長空,這是我終身對你不能避免的懺悔呵!」

  天光熹微時,我梳洗了,換了一件淡藍色的夾袍,那是長空生時所最喜歡看的一件衣裳。在院子裡,采來一束潔白的玉梨踏著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滿了綠色,楊柳發出嫩黃色的芽條,白楊也滿綴著翡翠似的稚葉,長空墳前新栽的小松樹,也長得蒼茂,我將花敬獻於他的墳前,並低聲告訴他「珠來了!」但是空郊淒寂,不聽見他的回音。

  漸漸的上墳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只得離開他回來。到家時我感覺疲倦在壓紮我,換下那件——除了去看長空永不再穿的淡藍夾袍,便睡下了。

  黃昏時,泉姊來找我去學跳舞,這當然又是忍著眼淚的滑稽戲,泉姊太聰明,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過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來減輕我內心的煎熬,有時這是極有效的呢!

  我們到了一個棕色臉的外國人家裡,一間寬大而佈置美麗的大廳,鋼琴正悠揚地響著。我們輕輕地叩著門板,琴聲陡然停了,走出一個紳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我們的跳舞師了。他不會說中國話,而我們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時要用手式來幫助我們語言的瞭解。

  我們約定了每星期來三次,每次一個鐘頭,每月學費十五元。

  今天因為是頭一次,所以他不曾給我們上課,但卻請我們吃茶點,他並且跳了一個滑稽舞助興,這個棕色人倒很有興趣呢……

  四月七日 梁自雲今天邀我去北海划船。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湖心中,他失卻往日的歡笑。只是望著雲天長籲短歎,我幾次問他,他僅僅舉目向我呆望。唉,這孩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呀,我不由得心驚!難道又是我自造的命運嗎?其實他太不瞭解我,他想用他的熱情,來溫暖我這冷森的心房,簡直等於妄想。他是一塵未染的單純的生命,而我呢,是一個瘡痂百結,新傷痕間舊傷痕的狼狽生命,呀,他的努力,只是我的痛苦!唉!我應當怎麼辦呢?躲避開這一群孩子吧,長空呀!你幫助我,完成我從悲苦中所體驗到充實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課,便去找泉姊,她已經收拾等著我呢,我們一同到了跳舞師家裡,今天我們開始學習最新的步伐,對於跳舞,我學起來很容易,經他指示一遍以後,我已經能跳得不錯了。那棕色人非常高興地稱讚我,學完步伐時,又來了兩個青年男女,跳舞師介紹給我們,同時提議開個小小的跳舞會,跳舞師請我同他跳交際舞,泉姊也被那個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們彈琴。

  我們今天玩得很高興,我們臨走時,棕色人送我們到門口,並輕輕對我說:「你允許我做你的朋友嗎?」

  做朋友,這是很平常的事,我沒有躊躇便答應他道「可以。」

  回來時,泉姊約我去附近的館子去吃飯,在席間我們談得非常動勁,尤其對於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泉姊和我推測那棕色人,大約是南洋的藝術家吧,他許多舉動,都帶著藝術家那種特有的風格,浪漫而熱烈。但是泉姊最後竟向我開起玩笑來。她說:「沁珠,我覺那棕色人,在打你的主意呢!」

  我不服她的推測。我說:「真笑話,像我這樣幼稚的英文程度,連語言都不能暢通,難道還談得到別的嗎?」

  而泉姊仍固執地說:「你不信,慢慢看好了!」

  對於這個問題,我們一笑而罷,回家時,我心裡充滿著欣慰,覺得生活有時候也還有趣!我在書案前坐下來,記下今天的遭遇,我寫完擱筆時,抬頭陡然視線正觸在長空的照片上,我的心又一陣陣冷上來。

  四月十五日,今天小葉有一封長信來,他勸我忘記以前的傷痕,重新做人,他願意幫助我開一條新生命的途徑,他要我立刻離開灰城,到廣東去,從事教育事業,並且他已經替我找好了位置。

  小葉對我的表白,這已是第五次了。他是非常急進的青年,他最反對我這樣殘酷處置自己。當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物質的眼光,來分析一切,解決一切,他的人生價值,就在積極地去做事,他反對殉情懺悔,這一切的情緒——也許他的思想,比我徹底勇猛。唉,我真不知道應當怎樣辦了。在我心底有淒美靜穆的幻夢?這是由先天而帶來的根性。但同時我又聽見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大時代的道路,絕大的眩惑,我將怎樣解決呢?可惜素文不在這裡,此外可談的人太少,露沙另有她的主張,自雲他多半是不願我去的。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一整天,最後我決定去看露沙,我向她敘述我的困難問題,而她一雙如鷹隼的銳眼。直盯視我手上的象牙戒指。嚴厲地說:「珠!你應當早些決心打開你那枯骨似的牢圈。」

  唉,天呀!僅僅這一句話,我的心被她重新敲得粉碎。她的話太強有力了,我承認她是對的。她是勇猛了,但是我呢,我是柔韌的絲織就的身和心,她的話越勇猛,而我越躊躇難決了。

  回到家裡,我只對著長空的遺影垂淚,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命運。我應當受此困厄。

  四月十八日 早晨泉姊來看我,近來我的心情,漸漸有所轉變,從前我是決意把自己變成一股靜波,一直向死的淵裡流去,而現在我覺得這是太愚笨的勾當,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變活,興風作浪,泉姊很高興我這種態度,她鼓勵了我許多話,結果我們決定開始找朋友來籌備。

  午飯時,車夫拿了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和一封信進來說:「适才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送來的。」我非常詫異,連忙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放著一束整齊而鮮麗的玫瑰花,花束上面橫拴著一個白綢蝴蝶結,旁有一張片子,正是那個棕色人兒送來的,再拆開那封信一看,更使我驚得發抖,唉,這真是怪事,棕色人兒竟對我表示愛情,我本想把這花和信退回,但來人已去得遠了,無可奈何,把花拿了進來,插在瓶子裡,供在長空的照像前,我低低地祝禱說:「長空!請你助我,解脫於這煩惱絞索的矛盾中。」

  五月一日 小葉今天連來了兩封快信,他對我求愛的意思更逼真更熱烈了。多可怕的煩糾!……唉,近來一切更加死寂了,學校雖然還在上課,我擬到南邊去換換空氣,並不見得壞,就是長空如果有靈,他必也贊成我去。

  陡然我想起小葉的信上說:「沁姊!你來吧、讓我倆甜美的快樂的度這南國的春——迷醉的春吧!」我的臉不由得熱起來,我的心失了平衡,無力地倒在床上,不知是悲傷還是眩惑的眼淚,滴濕了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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