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四一


  我抬手拿小葉的信時,手上枯骨般的象牙戒指,露著慘白的牙齒,向我冷笑呢,「唉,長空!我永遠是你的俘虜!」我痛哭了。

  不知什麼時候,泉姊走了進來,她溫和地撫著我的肩,問道:「沁珠,你又自找苦吃!」

  唉,泉姊的話真對,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只是這樣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功這樣一個可怕的形象,這是神秘的主宰,所給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五月六日 泉姊還不曉得棕色人對我求愛的趣事,今天她照例地約我去學跳舞。我說我不打算去了。她很驚奇地看著我道:「為什麼?我們的錢都交了,為什麼不去學?」

  我說:「太麻煩了,所以還是不去為妙!」

  泉姊仍不明白我的話,她再三地詰問我,等到我把始末告訴了她,她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果不出我所料。」同時又對我說道:「你真真的是命帶桃花運,時時被人追逐!……他送花既在兩星期前,你怎麼今天才決定不去呢?」

  「當然有緣故,」我說:「送花本是平常的禮節往來,而且他第一封信寫得很有分寸,我自然不好太露痕跡地躲避他,誰知越來情形越不對,因此決定躲避他。」

  泉姊也曾談起自雲,——那孩子雖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在追求我,可是我對他的態度,始終是很坦白的,同時他也太年輕,不見得有什麼深切的迷戀,只是一種自然的衝動,將來我替他物色個好人物,這孩子就有了交代。

  現在只有小葉使我受苦,他有長空一樣深刻與魄力,這兩點他差不多使我失掉自製之力。許多朋友都勸我忘記已往,毀滅過去。就是長空也以為只要他死了,我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其實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我是生於矛盾,死於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五月十五日 晚上我寫了一封家信後,我獨自在院子裡夢想一切的未來,我第一高興的是灰城的沉悶將被打破,——也許我內心的沉悶也跟著打破,將來我或者能追蹤素文,過一些慷慨激昂的生活,這也正是長空所希望我的吧!

  一縷深刻的悲傷,又湧上心頭,如果長空還活著,他不知該如何地高興,他所希望的大時代,居然降臨人間,但現在呢,唱著凱歌歸來的英雄隊裡,再也找不到他頎長的身影。唉,長空還是我毀了你呵!

  深夜時,我是流著懺悔的眼淚,模糊地看月華西沉。

  六月十二日 下午同泉姊去中央公園的茅亭裡,談得很深切,她希望我到廣東去,自然我要感激她的好心,但恨我是一個永遠徘徊於過去的古怪人,我不能洗滌生命上的染色,如果到廣東去,我也未必快樂,而且我懷懼生活又跌進平凡,也許這是件傻事,因為憧憬著詩境般的生之幻夢,而摒棄了俗人的幸福。可是我情願如此,幽冥中有一種潛力,策我如此,所以我是天生成的畸零人!

  從公園別了泉姊,在家裡吃過晚飯,獨自在柳樹下枯坐,直等明月升到中天,我才去睡覺。

  六月十五日 自雲和露沙都勸我回山城,好吧,這裡是這樣乏味,回到爸爸媽媽的懷裡去,也許能使我高興些。

  車票已買定,明天早晨我就要和這灰城,和灰城裡的一切告別了。我祈禱我再來灰城時,流光已解決了所有的糾紛。

  沁珠的日記就此中斷,我們只顧把一頁一頁的白紙往後翻,翻到最,我們又發現了沁珠的筆跡:

  九月十日 我病了,頭痛心裡發悶,自雲和露沙陪了我一整天,在他們焦急的表情上,我懂得死神正向我襲擊吧!唉,也好,我這糾紛的生活,就這樣收束了——至少我是為扮演一齣哀豔悲涼的劇景,而成功一個不凡的片段,我是這樣忠實地體驗了我這短短的人生!……

  二十

  我們放下日記本,彼此淚眼相視,睡魔早已逃避得不知去向。遠處的雞聲唱曉了,我掀開窗幔,已見東方露出灰白色的雲層,天是在漸次地發亮,女僕也已起來。我們重新洗過臉,吃了一些點心,那一縷豔陽早射透雲衣,高照於大地之上,素文提議到沁珠停靈的長壽寺去。

  我們走出大門,街上行人還很少,在那迷漫了沙土的街道上,素文瘦小的身影,頹傷的前進著,轉過一個彎,一家花廠正在開門,我們進去買了一束白色的荼縻花,和一些紅玫瑰,那花朵上,露滴晶瑩的發著光,象徵著活躍新鮮的生命;不由得使我們感到沁珠生命花的萎謝與僵死,不久的將來,就是在這裡感傷的我和素文,也不免要萎謝與僵死!唉,當我們敲那長壽寺的山門時,我們的淚滴,更浸潤了那束鮮花,在晨風中,嬌媚地顫動著。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如鬼影般地閃出山門來,素文高聲地對他說:「喂,你領我們到十七號房間去。」

  「哦,」老人應著,傴僂著身子,領我們繞過大殿。便見一排停柩的矮屋,黯淡的立著,走到十七號房間的門口時,他替我們開了鎖,只見一張白木的供桌上,擺著燭釺香爐,和四碟時鮮水果,黑漆的靈柩前,放著一個將要凋謝的花圈,花圈中間罩著沁珠的遺像——一個眉峰微顰,態度沉默的少女遺像,僅僅這一張遺留人間的幻影,已使我們勾起層層的往事,不能自持地湧出慘傷的眼淚來,「唉,沁珠呀!你為了一個幻夢的追逐,而傷損一顆誠摯的心,最後你又因懺悔和矛盾的困攪,而摒棄了那另一世界的事業,將生命迅速地結束了,這是千古的遺憾,這是無窮的缺陷喲!」

  但是我們的悲歎,毫無迴響,卻惹起白楊慘酷的冷笑,它沙沙瑟瑟地說:「世界還在漫漫的長夜中呢,誰能打出矛盾的生之網呢?」

  我們抱著渴望天亮的熱情,離開了長壽寺,奔我們茫漠的前途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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