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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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扎吧!沁珠,」我黯然說:「我們掩飾起魂靈的傷痕,……好好的享受春的旖旎……」 「但是隱,春越旖旎,我們的寒傖越明顯呢!」 「你永遠是這樣敏感!」 「我何嘗情願呢……哦,隱,長空墓上的幾株松樹,有的已經枯了,我今早已吩咐車夫,另買了十株新的,叫他送到那裡種上,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好,沁珠今天是清明不是嗎?」我忽然想起來,這樣地問她。 她不說什麼,只點點頭,淚光在眼角漾溢著。 我陪沁珠到了陶然亭,郊外春草萎萎,二月蘭含妖弄媚於碧草叢中,長空的墓頭的青草,似乎更比別處茂盛,我不禁想起那草時時被沁珠的眼淚灌溉,再回頭一看那含淚默立墳畔的沁珠。我的心,禁不住發抖,唉!這是怎樣的一幕劇景呵! 不久車夫果然帶了一個花匠,挑著一擔小松樹來,我同沁珠帶著他們種在長空的墳旁。沁珠蹲在墳前,又不禁垂淚許久,才悄然站起來望著那白玉碑凝視了一陣,慢慢轉身回去。 我們分別了大約又是兩星期吧,死沉沉的灰城中,瀝漫了恐慌的空氣,XX軍勢如破竹般打下來了。我們都預算著有一番的騷擾,同時沁珠接到小葉從廣東來的信,邀她南方去,並且允許給她很好的位置。她正在躊躇不決的時候,自雲忽然打電話約她到公園談話。 自從這一次談話後,沁珠的心緒更亂了。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她終日掙扎於這兩重包圍中,同時她的房東回南去,她又須忙於搬家,而天氣漸漸熱起來,她終日奔跑於烈日下,那時我就擔心她的健康,每每勸她安靜休養,而她總是淒然一笑道:「你太看重我這不足輕重的生命了!」 在暑假裡,她居然找到一所很合適的房子搬進去了。二房東只有母女兩人,地方也很清靜。我便同自雲去看她,只見她神情不對,忽然哈哈大笑,忽然又默默垂淚,我真猜不透她的心情,不過我相信她的神經已失了常態,便同自雲極力地勸她回山城的家裡去休息。 最後她是容納了我們的勸告,並且握住我的手說道:「不錯,我是應該回去看看他們的,讓我好好在家裡陪他們幾天,然後我的心願也就了了,從此天涯海角任我飄零吧!這是命定的,不是嗎?」 我聽了她這一套話,感到莫名其妙的淒酸,我連忙轉過臉去,裝作看書,不去理她。 兩天后,沁珠回山城去了。 她在山城僅僅住了一個月,便又匆匆北來。我接到她來的電話便去看她,在談話中,她似乎有要南去的意思,她說:「時代猛烈地進展著,我們勢有狂追的必要。」 「那麼你就決定去好了。」我說。 她聽了我的話,臉上陡然飛上兩朵紅雲,眼眶中滿了眼淚,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揣測著,但結果我們都只默然,不久自雲來了,我便辭別回去。 一個星期後,我正預備到學校去上課,只見自雲慌張地跑來,對我說道: 「沁珠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便打電話向學校請了假,同自雲到沁珠那裡,只見她兩顴火紅地睡在床上,我用手摸摸她的額角,也非常的燙,知道她的病勢不輕,連忙打電話給林文請他邀一個醫生來,不久林文同了一個中國醫生來,診視的結果,斷定是秋瘟,開了藥方,自雲便按方去買藥,林文送醫生去了。我獨自陪著她,只見沁珠呻吟著叫頭痛得厲害。我替她擦了一些萬金油,她似乎安靜些了。下午吃了一劑藥,病不但不減,熱度更高,這使得我們慌了手腳,連忙送她到醫院去,沁珠聽見我們的建議,強睜著眼睛說道:「什麼醫院都好,但只不要到協和去!」 當然她的不忍重踐長空絕命的地方的心情,我們是明白的。因此,就送她到附近的一個日本醫院去。醫生診查了一番,斷不定是什麼病,一定要取血去驗,一耽擱又是三天。沁珠竟失了知覺,我們因希望她病好,顧不得她的心傷,好在她現在已經失了知覺,所以大家商議的結果,仍舊送她到協和去,因為那是比較最靠得住的一個醫院。在那裡經過詳細的檢查,才知道她患的是腹膜炎,這是一種不容易救治的病,據醫生說:「萬一不死,好了也要殘廢的。」 我們聽了這個驚人的消息,大家在醫院的會客室裡商議了很久;才擬了一個電報稿去通知他的家屬。每天我同林文、梁自雲輪流地去看她,一個星期後,她的舅父從山城來,我們陪他到醫院裡去,但沁珠已經不認識人了。醫生盡力地打針,灌藥,情形是一天一天地壞下去,她舅父拭著眼淚對我們說:「可憐小小的年紀,怎麼就一病不起,她七十多歲的父親和她母親怎麼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呢!」我們無言足以安慰他,除了陪著掉淚以外。 又是三天了,那時正是舊曆的中秋後一日,我下午曾去看過沁珠,似乎病勢略有轉機,她睜開眼向我凝視了半晌,又微微地點點頭,我連忙走近去叫道:「沁珠!沁珠!你好些嗎?」但沒有回答,她像是不耐煩似的,把頭側了過去,我怕她疲勞,便連忙走了。 夜裡一點多鐘了,忽聽見電話鈴拼命地響,我從夢裡驚醒跳下床來,拿過電話機一問,正是協和醫院,她說沁珠的病症陡變,叫我立刻到醫院來,我連忙披了件夾大衣,叫了一部汽車奔醫院去,車子經過長安街時,但見雲天皎潔。月光森寒,我禁不住發抖,好容易車子到了醫院,我三步兩竄地上了樓,只見沁珠病房門口,圍了兩三個看護,大家都在忙亂著。 走到沁珠的床前時,她的舅父和林文也來了,我們彼此沉默著,而沁珠喉頭的痰聲急促,臉色已經灰敗,眼神漸散,唉!她正在做最後的掙扎呢,又是五分鐘挨過了,看護又用聽筒向沁珠心房處聽了聽,只見她的眉頭緊皺,搖了搖頭。正在這一刹那間,沁珠的頭向枕後一仰,聲息陡寂,看護連忙將那蓋在身上的白被單,向上一拉,罩住了那慘白的面靨。沁珠從此永久隔離了人問。那時慘白的月色,正照在她的屍體上。 當夜我同她舅父商量了一些善後的問題,天明時,我的心口作痛,便不曾看她下棺就回去了。 這便是沁珠最近這兩年來的生活和她臨終時的情形。 當我敘述完這一段悲慘的經過時,夜已深了,月影徘徊于中天,寂靜的世界,展露於我們的面前。女僕們也多睡了。而我們的心滑潤於哀傷中,素文握著我的手,悵望悠遠的天末。低低地歎道:「沁珠,珠姊!為什麼你的一生是這樣的短促哀傷……」素文的熱淚滴在我的手上。我們無言對位著,過了許久,陡然壁上的時鐘敲了兩下。我留素文住下,素文點頭道:「我想看看她的日記。」 「好,但我們先吃些點心,和咖啡吧。」我便去叫醒女僕,叫她替我們煮咖啡,同時我們由回廊上回到房裡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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