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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過了一個星期,在一個下午,我因公事房裡放假,到學校去看沁珠。只見她坐在女教員預備室,正專心的一志替學生改卷子呢。我輕輕地走近她身旁,叫了一聲,她才覺得,連忙放下筆,請我坐下道:「你今天怎麼有工夫來?」

  我告訴她公事房放假,她高興地笑道:「那麼我們出去玩玩吧!這樣好的日子,又遇到你放假!」

  「好,但是到哪裡去?」我說。

  「我們到北海去划船,等我打個電話,把自雲叫來。」沁珠說完,便連忙去打電話,我獨自坐在她的位子上,無意中,看見一封信,信皮上有沁珠寫的幾個字是:「他的確像一個小兄弟般地愛他的姊姊,只能如此……咳,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窮期……」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我暗暗地猜想著,正在這時候,沁珠回來了,她看見我對著那信封發怔,她連忙拿起那信封說道:「我們走吧,自雲也從家裡去了。」

  我們到了北海,沿著石階前去,沒有多遠,已看見自雲在船塢那裡等我們呢!

  北方的天氣,到了秋天是特別的清爽而高闊,我們繞著沿海的馬路,慢慢地前進,蔚藍的天色,從松伯樹的杈-中閃出,使人想像到澄清如碧水的情人妙目。有時一陣輕風穿過禦河時,水上漾著細的波漪,一切都是松爽的,沒有壓迫,也沒有糾纏,是我們這一刹那間的心情。我回頭看見站在一株垂楊旁的沁珠,她兩眼呆望著雲天的雁陣,兩頰泛出一些甜美的微笑,而那個青年的自雲呢,他獨自蹲在河邊,對著水裡的影子凝思;我似乎感覺到一些什麼東西——呵,那就是初戀的誘惑,那孩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吧!

  「喂,隱!我們划船去吧!」陡然沁珠在我身後這樣高聲喊著,而自雲也從河旁走了過來:「珠姊要坐船嗎?等我去交涉。」他說完便奔向船塢去,我同沁珠慢慢並肩前進,在路上,我忽對沁珠說:「自雲確是一個活潑而純潔的孩子呢!」

  「不錯,我也這樣感覺著……不過他還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也試著嘗人間的悲愁!」沁珠感歎著說。

  「怎麼,他對你已有所表白嗎?」我懷疑地問。

  「多少總有一點吧,隱你當然曉得,一個人的真情,是不容易掩飾的,縱使他極端守秘密,而在他的言行上,仍然隨時要流露出來的呢!」沁珠說。

  「當然,這是真話!不過你預備怎樣應付呢?」我問。

  「這個嗎?我還不曾好好地想過,我希望在我們中間,永遠是姊弟的情誼。」她淡淡地說。

  「唉!沁珠,不要忘記你扮演過的悲劇!」我鎮靜地說。

  「是的,我為了這個要非常地小心,不過好朋友,有時我真需要純潔的熱情,所以當他張開他的心門,來容納我時,那真是危險,隱,你想不是可怕嗎?假使我是稍不小心……」她說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沉默暫時包圍了我們,因為自雲已自船塢辦妥交涉回來了。他含笑地告訴我們,船已泊在碼頭旁邊,我們上了船,舟子放了纜漸漸地馳向河心去,經過一帶茂密的荷田時,船舷擦著碧葉,發出輕脆爽耳的聲音,我提議,爽性把船開到裡面去,不久我們的小船已被埋于綠葉叢中。舉目但見青碧盈前,更嗅著一股清極的荷葉香,使我飄然有神仙般的感覺。忽然自雲發見葉叢中有幾枝已幾成熟的蓮實,他便不客氣地摘了下來,將裡面一顆顆如翡翠橢圓形的果實,分給我們。

  正在這時,前面又來了一隻淡綠色的劃子,打破我們的清靜,便吩咐舟子開出去。

  黃昏時,我們的船停在石橋邊,在五龍亭吃了一些點心,並買了許多菱藕,又上了小劃子,我們把劃子蕩到河心,但覺秋風拂面生涼,高矗入雲的白塔影子,在皓月光中波動,沁珠不知又感觸些什麼了,黯然長歎了一聲,兩顆眼裡,滿蓄了淚水,自雲見了這樣,連忙挨近她的身旁,低聲道:「珠姊,作什麼難過!」

  「哪裡難過,你不要胡猜吧!」沁珠說著又勉強一笑。自雲也不禁低頭歎息!

  我深知此刻在他們的心海裡,正掀起詭譎變化的波浪,如果再延長下去,我真不知如何應付了。因叫舟子把船泊到漪瀾堂旁邊,催他們下了船,算清船錢,便離開北海。自雲自回家去,我邀著沁珠到我家裡,那夜她不知寫了一些什麼東西,直到更深,才去睡了。

  我同沁珠分別後的一個星期,在一個朋友家裡吃晚飯,座中有一個姓王的青年,他向我說:「沁珠和你很熟吧!她近來生活怎樣?……聽說她同梁自雲很親密。」

  「不錯,他們是常在一處玩,——但還說不上親密吧,因為我曉得沁珠是拿小兄弟般看待他的。」

  「哦,原來如此,不過梁自雲恐怕未必這樣想呢?」那人說完淡漠地一笑,而我的思想,卻被他引入深沉中去,我怕沁珠又要惹禍,但我不能責備她。真的她並沒一點錯,一個青年女子,並不為了別的,只是為興趣起見,她和些年輕的男人交際,難道不應當嗎?至於一切的男人對她怎樣想,她當然不能負責。

  我正在沉思時,另外一個女客走來對我說道:「沁珠女士近來常去跳舞吧?……我有幾個朋友,都在跳舞場看見她的。」

  「對了。她近來對於新式跳舞,頗有興趣,一方面因為她正教授著一般跳舞的學生,在職業上她也不能不時求進步?」我的話,使那位女客臉上漸漸退去疑猜的顏色。

  停了一停,那位女客又吞吞吐吐地說:「沁珠女士人的確活潑可親,有很多人歡喜她。」

  我對那位女客的話,沒有反響,只是點頭一笑。席散後,我回到家裡,獨自倚在沙發上,不免又想到沁珠,我不能預料她的結局,——不但如此,就是她現在生活的態度,有時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浪濤般的多變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熱烈忽冷靜,唉!我覺得她的生活,正是一隻失了舵的船,飄蕩隨風,不過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羈勒的天馬,她是自己造個囚牢,把自己鎖在中間,又不能安於那個囚牢,於是又想摔碎它。「唉!多矛盾的人生呢!」我時時想到沁珠,便不知不覺發出這樣的感慨。

  幾陣西北風吹來,天漸漸冷了。有一天我從公事房回來,但覺窗櫺裡,灌進了刺骨的寒風,抬頭看天,朵朵彤雲,如凝脂,如積絮,大有雪意,於是我走到院子裡,搶了幾枝枯樹幹,放在火爐裡燒著取暖。同時放下窗幔,默然獨坐,隔了一陣,忽聽房瓦上有沙沙的響聲,走到門外一望,原來天空霰雪齊飛。大地上,已薄薄地灑上一層白色的雪珠了。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仍舊進來,心裡覺得又悶又冷淒,因想在這種時候,還是去看沁珠吧。披了一件大衣,匆匆地雇車到沁珠家裡,哪曉得真不湊巧,偏偏她又不在家。據她的女僕說:「她同自雲到北海劃冰去了。」

  我只得怏怏地回來。

  這一個冬天,沁珠過得很好,她差不多整天在冰場裡,因此我同她便很少見面,有時碰見了:我看見她那種濃厚的生活興趣,我便不忍更提起她以往的傷心,只默祝她從此永遠快樂吧!因此我們不能深談,大家過著平凡敷衍的生活。

  漸漸地又春到人間,便是這死氣沉沉的灰城,也彌漫著春意,短牆邊探頭的紅杏,和竹籬畔的玉梨,都向人們含笑弄姿。大家的精神,都感到新的刺激和興奮,只有沁珠是那樣地悲傷和沉默。

  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獨自倚在紫藤架下,看那垂垂如香囊的藤花;只見蜂忙蝶亂,都繞著那花,嗡嗡嚶嚶,纏糾不休,忽然想起《紅樓夢》上的兩句話是:「釀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被一陣悽楚的情緒包圍著。正在這時候,忽聽見前面院子裡有急促的皮鞋聲,抬頭只見沁珠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嗶嘰長袍,神情淡遠地向我走來。

  「怎麼樣?隱!」她握住我的手說:「唉!我的好時候又過去了,那晶瑩的冰影刀光,它整整地迷醉了我一個冬天。但是太暫時了,現在世界又是一番面目,顯然地我又該受煎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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