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知道還有……我虔誠為你們祝福,願你們偉大的愛完成在你們未來的新生活裡!」

  曹聽了這一篇頌辭,他欠起身,兩手當胸的向我鞠躬道謝。正在這時候,房門開了,只見是沁珠手裡拿著一束白玫瑰,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

  「怎麼樣……醫生看過說什麼沒有?」同時她又回過頭來向我說道:「你從學校裡來嗎?」

  「醫生說我很有進步,再養息一兩個星期就可以復原了。」曹含笑說。

  「那麼好,我為你們預備一份賀禮,等你出院那一天我再請你們一同去看電影……」

  「多謝你!」曹十分高興,當說這話時,他的眼光不住向沁珠投射,沁珠低了頭,含羞地弄著手錶上的撥針。這一天我們三人都十分興高彩烈地玩了一下午,……我為他們懸掛的一顆心現在才重新放在腔子裡了。

  從那一次醫院裡別了曹和沁珠後,我又去看過曹兩次,他確是好了。已有出院的日期,這個更使我放心,我知道他們現在已經很接近了,所以不願意再去攪亂他們,這些時候我只常同文瀾到中央公園去打地球;一天下午,我打完地球回學校,心神很爽快,打算到圖書館找一兩本好小說看看。到了圖書館恰巧管理員已經走了,我只得把掛在壁上的日報,拿下一份來看,無意中在文藝欄裡,看到一篇叫作《棄書》的作品,那是男女兩方唱和的情書,這自然是富有引誘性的,我便從頭讀下去,呵!奇怪這筆調很像沁珠和伍念秋的,我再細讀裡面的事實,更是他們無疑。真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沁珠去發表這種東西,我懷疑得很,連忙去打電話給沁珠喊她立刻到學校來。

  半點鐘後,沁珠來了。她的面色很潤澤,光彩,我知道她這時心裡絕無雲翳,我把報上的情書遞給她看,我暗地裡留意她的面容,只見她淡紅的雙頰漸漸失去顏色,白色的牙齒緊咬著口唇,眼眶裡充滿了眼淚,她的目光由報上慢慢移到窗外的天上,久久她只是默著。

  「誰把你們的信拿來發表!」我禁不住問沁珠。

  「誰?……唉!除了伍念秋,還有誰!」

  「這個人真太豈有此理,他自己既不能接受你的愛,現在為什麼要這樣做,……顯而易見他是在吃你們的醋,這小子我非質問他不可。」我說完等不得徵求沁珠的同意,我便打電話去,找伍念秋,邀他到中央公園水榭談話。沁珠似乎還有些躊躇,經我再三催促後,她才同我到公園去。

  伍念秋已在水榭等我們,見面時他的態度很鎮靜,仿佛心裡沒有一些愧作,「這傢伙真夠辣的」我低聲對自己說。他請我們坐下,殷勤地招待我們喝茶吃糖果,並且說道:

  「想不到我們今天又在這裡聚會!」

  「密司特伍近來很努力寫文章吧?……」我說。

  「哪裡的話……我差不多有一年不寫稿子了。」

  「那又何必客氣呢,密司特伍……今天我才在報上讀到大作呀!」

  「哦,你說的是《棄書》嗎?……」

  「是呀,……但我不明白伍先生怎麼高興把這種東西來發表,」我說時真有些憤慨。沁珠默默不言地望著我們,我知道她心裡正有不同的兩念交戰著,伍當然比我更看得明白些,所以他被我質問後,不但毫無慌張的樣子,而且故意做出多情的、悲涼的面孔,歎息道:

  「其實呢,我無時無刻不祝禱沁珠前途的幸福,我聽見她和密司特曹將要訂婚的消息,真是非常高興的,不過……唉,只有天知道,我這顆曲折的心,我愛沁珠已經根深蒂固,雖然因為事實的阻礙,到如今我們還只是一個朋友,而沁珠的印象是深深的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所以她一天不結婚,她在我心裡一天,她若結了婚呢,我的心便立刻空虛了!因此我得到他們的好消息時,我本應當歡喜,而我呵!唉,回念前情,感懷萬端,只得把從前的書信拿來看了又看,最後使我決定在報上發表,做我們友情埋葬的紀念,這真是情不由己,並沒有別的含義……」

  「這是怎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動物,他自己有妻有子,很可以撒開手,卻偏偏惺惺作態,想要再攫取一個無瑕少女的心呵,多殘忍呀!……」我這樣想著,真恨不得怒駡他。然而沁珠伏在桌上嗚咽地痛哭,可憐的沁珠,她真搗碎了我的心。伍呢,他在屋子裡來往地打蘑旋。看情形我們的質問是完全失敗了,我恐怕沁珠受了這個打擊,對於曹的事又要發生變化,因連忙催她回去了。

  唉,這是將要使人怎樣慌亂的消息呵,可憐搬出醫院不到十天的曹昨夜又得了重病,血管破裂噴吐滿滿一臉盆的血,唉,這是培養著人們一顆心的血,現在絞出這許多,……我想著真不禁全身打戰,當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時,我真好像被浸在冰水裡。

  沁珠臉色灰白,瞪注著那一盆鮮紅的血,她抖戰著,渾身流著冷汗,她似乎已受到良心的譏責,她不顧一切地跪在他病榻前說道:

  「朋友!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這顆心時,現在我當著神明虔誠地貢獻給你,我願你永久用鮮血滋養它;灌溉它:朋友!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定能完成我的主義,從此後我為了愛獨身,你也為了愛獨身。」

  他抬起疲軟的頭用力地說:「珠!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瞭解你,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我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到你的憐憫和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這就夠了!……」

  沁珠聽了這話更哭得哽咽難言,我站在旁邊,也只有陪這一對被命運宰割的人兒流淚。後來曹伸出那枯白瘦弱的手指著屜子道:「珠!真的我忘記告訴你了,那些信件,你把它們帶回去吧,省得你再來檢收。」

  沁珠仍然只有哭。唉,這屋子裡的空氣太悲慘了。我真想離開那裡,但又不忍心拋下這一對可憐人。

  幸好,沁珠學校裡來請她去開緊急會議。沁珠走後,我又極力地安慰了曹,但他的神色總有些不對,我沒有辦法,只有默默為他禱祝。

  第二天曹就搬到協和醫院去,經過醫生的診察,只說是因他受的刺激太深,只要好好地將息,不至有性命之憂,我們都放了心。

  這兩天正遇著沁珠學校裡有些風潮,沁珠忙著應付,竟有兩天不曾去看曹,我也因為感冒沒有單獨去看他,心想他的病既然沒有大危險,休養休養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也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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