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三〇


  「很好,你呢?」

  「你看我怎麼樣?」

  「我覺得你的精神比從前好些。」

  「這是實在的,我自己也覺得是好些。……我給你的一封長信收到了嗎?」

  「前天就收到了。……不過我心裡很抱愧,我竟成了你們家庭的罪人了!」

  「唉!你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自己逼我如此呵!……我覺得我們應當永久保持冰雪友誼,我不願意因為一個不幸的沁珠而破壞了你們的家庭……唉!我是萬不能承受你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沁珠這時的態度真是出人意外的冷淡,曹本來一腔的高興,陡然被她澆了這一瓢冷水,面色立時罩上一層失望痛苦的陰影,他無言地怔在窗旁,兩眼默注著地上的磚塊,這使我不能不放下手裡的雜誌,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沁珠的脾氣我是知道,在她認為解脫的時候,無論誰都挽回不來,並且你若勸她,她便更固執到底,這使得我不敢多話,只有看著失望的曹低聲歎氣。

  這時屋子裡真像死般的沉寂,後來曹在極度靜默以後忽然像是覺悟到什麼,他若無其事般地振作起來,他同我們談天氣,談廣州的水果,這一來屋子的空氣全變了,沁珠似驚似悔地看著他這種出人意外的變態,而他呢只裝作不理會。七點鐘的時候,他邀我們到東安市場去吃飯。

  在雨花臺的一間小屋子裡,我們三個人痛快地喝著花雕,但曹還像不過癮,他喊鋪夥拿了一壺白乾來,沁珠把壺搶了過來:

  「唉!你忘了你的病嗎?醫生不是說酒喝不得嗎?」

  「醫生他不懂得,我喝了這酒心裡就快活了。」曹慘笑著說。

  沁珠面色變成灰白,兩眼含淚的看著曹,後來狂呼道:

  「唉!要喝大家痛快地喝吧,……生命又算得什麼!」她把白乾滿滿地斟了一杯,一仰頭全灌下去了,曹起初只怔怔向她望著,直到她把一杯白乾吞下去,他才站了起來,走到沁珠面前說道:

  「珠!原諒我,我知道我又使你傷心了,……請你不要難過,我一定聽你的話不喝酒好了。」

  沁珠兩淚漣漣地流著,雙手冰冷,我看了這種情形,知道她的感觸太深,如果再延長下去,不知還要發生什麼可怕的變化,因此我一面安慰曹,一面哄沁珠回寄宿舍去。曹極力壓下他的悲痛,他假作高興把沁珠送回去,夜深時我們才一同離開寄宿舍,當我們在門口將要分手的一刹那,我看見曹兩眼洋溢著淚光。

  第二天的下午我去看沁珠。她似乎有些病,沒到學校去上課,我知道她病的原因,不忍再去刺激她。所以把昨天的事一字不提,只哄她到外面散散心。總算我的設計成功,我們在北海裡玩得很起勁。她努力地划船,在身體不停地受著刺激時,她居然忘了精神上的苦痛。

  三天了,我不去看沁珠。因為我正忙著開同鄉會的事務,下午我正在櫛沐室洗臉,預備出門時,接到沁珠的電話。她說:「我到底又惹下了災殃,曹病了。——吐血,據說很厲害。今天他已搬到德國醫院去了。上午我去看過他,神色太憔悴了,唉!怎麼辦?……」我聽了這話,只怔在電話機旁,真的,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後來我想還是到她那裡再想辦法吧!

  掛上電話機,我就急急忙忙雇了車到寄宿舍去,才進門,沁珠已迎在門口,她的神色很張皇。我明白她的心正絞著複雜的情緒。

  我到她那裡已經五點鐘了,她說:「我簡直一刻都安定不了。你陪我再到德國醫院看看曹去吧!」我當然不能拒絕她,雖明知去了只增加彼此的苦惱,但不去也依然是苦惱,也許在他們見面後轉變了局面也說不定。

  我們走過醫院的回廊,推開那扇白漆的房門,曹憔悴無神的面靨已射進我的眼裡來,他見了我們微微地點了點頭,用著顫抖而微細的聲音向沁珠說:「多謝你們來看我!」

  「你現在覺得怎樣?」我問他。

  「很好!」他忽然喘起來,一陣緊咳之後又噴出幾口血來,我同沁珠都嚇得向後退。沁珠緊緊地握著我的臂膊,她在發抖,她在抽搐地幽泣。後來她竟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曹的胸前流淚。而曹深陷的眼中也湧出淚來,他緊齧著下唇,握住沁珠的手抖顫,久久他才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沁珠聽了這話更加哭得抬不起頭來,曹掉過頭去似乎不忍看她,只把頭部藏在白色的軟枕上,後來我怕曹病體受不住這樣的刺激,便向沁珠說:

  「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們回去,明天再來吧!」

  「對了,你們請回去吧!我很好,」曹也這樣催我們走。

  沁珠拭著眼淚同我出了德國醫院的鐵欄門,她惘惘地站在夜影中只是啜泣,我拉著她在東交民巷的馬路上來回的散步。

  「唉!我將怎麼辦?」沁珠哽咽著說。

  「我早警告過你,這情形是要趨於嚴重的,而你卻那樣看得若無其事般……現在是不是應了我的話,……據我想,你還是犧牲了成見吧!」

  「唉!……」沁珠低歎著道:「那麼我明天就應當去講和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已肯允許他的請求。」

  「是的……只有這個辦法呀!」

  「你今晚回去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早你就去把這個消息報給曹,……他的病大約可以好了一半,至少他的心病是完全好了!」

  「唉,世界上竟有這樣神秘的事情?」

  「不錯,愛情只是個神秘的把戲!」

  我們在平坦的馬路上徘徊了很久,娟媚的月光,臨照在樹上身上,使我們覺得夜涼難耐,只好回去。

  第三天下午我到醫院去看曹,走進門時,我看見他靠在床上看書,精神比前兩天大不同。我知道他一定已經從沁珠那裡得到了最後的勝利,我說:

  「密司特曹,我向你賀喜!」

  「是的,你真應賀我將要恢復的健康……還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