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二四


  「真的自然有,不過太少了,我不見得就有那種好運氣吧!」

  「運氣,唉!什麼都有個運氣,誰能碰到最好的運氣,那也真難預料,不過我總祝福你能就好了!」

  「實在這種憂慮也是多餘,即使碰到這樣好運氣,想透了,還不是苦惱嗎?……愛情從來就沒有單純性,就如同美麗的罌粟花同時是含有毒質的。」

  我們正談得深切,忽聽搖鈴開會了,跟著一個身體肥碩的在校同學,邁著八字步上了講臺——這種的模型是特別容易惹人注意。於是全會場的視線都攢集在她身上,並且是鴉雀無聲地靜聽她的發言,她輕輕地咯了一聲道:

  「今天是我們在校同學和畢業同學聚會的日子,也就是本校校友會開幕的一天,這真使我們非常高興……」那位肥碩的主席報告到這裡,忽然停住了,於是會場裡起了嘈雜的私語聲,我們預料今天這個會絕不會有什麼精彩,坐在這裡太無聊了,便和沁珠悄悄地溜出會場。

  「那位胖子是哪一級的同學?」沁珠問道。

  「是史地系一年級的叫杜芬。」

  「你們為什麼叫她做主席?……我可以給她八個字的評語。『貌不驚人,語不壓眾!』」

  「誰知道她們學生會裡玩的什麼把戲,不過現在的事情也真複雜,那些能幹的小姐們,都不願意在這種場合裡混。自然現在可是出風頭的地方太多,一個區區學生會怎容得下她們,所以最後只有那些三四等的角色來幹了!」

  我們一面談著已來到學校的大門口,她約我到她的宿寄舍去,在路上我們買了不少零食,和一瓶紅色葡萄酒,我問沁珠道:「你近來常喝酒嗎?」她笑了笑道:「怎麼,你對於喝酒有什麼意見嗎?」

  「說不上什麼意見,不過隨意問問你罷了,你為什麼不直接答覆我,反而『王顧左右而言他』呢!」

  她聽了我的話不禁也笑了,並且說:

  「我近來只要遇到心裡煩悶的時候,就想喝酒。當那酒精在我冷漠的心頭作祟時,我便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的確別有一種意境!」

  「那麼你今天大約又有什麼煩悶的事情嗎?」

  「誰說不是呢!等一會你到我寄宿舍去,我給你看點東西,你就明白我心裡煩不煩了!」

  不久我們便來到那所古廟的寄宿舍裡,王媽替我們開了房門,沁珠把那包零食叫她裝在碟子裡;擺在那張圓形的藤桌上。並替我們斟了兩玻璃杯的酒。沁珠端起滿溢紅汁的杯子叫道:「來,好朋友,祝你快活!」我也將酒杯高舉道:「好,祝你康健和幸運!」我們彼此一笑把一杯酒都喝幹了!王媽站在旁邊不住地阻攔道:「喂,兩位先生,慢些喝吧,急酒容易醉人的!」沁珠說:「不要緊,這個酒不容易醉,再替我們斟上兩杯吧!」王媽把酒瓶舉起來看了看道:「沒有多少了,留著回頭喝吧!」我這時已有些醉意,因道:「好吧,你就替我們收起來!」沁珠笑對王媽道:「唉,我哪裡就醉死了,你嚇得我那樣,好吧,不便辜負你一片好心,你把這些東西都收了去吧!」

  王媽笑著把殘肴收拾開去,她走後我就問沁珠道:「你要給我看點東西,究竟是些什麼?」

  她說:「別忙!就給你看!」一面從抽屜裡拿出一隻小盒子和一個絹包,她指著那個小盒子道:「這是曹由香港寄給我的一對『象牙戒指』,這另一包是他最近給我的信,」她說著將絹包解開,特別找出一個絆紅色的洋信套,抽出裡面淺綠色的信箋,在那折縫中拿出幾張鮮紅色而題了鉛粉字的紅葉,此外又從信套裡倒出五顆生長南國的紅豆來。這一堆刺人神經的東西,使我不知不覺沉入迷離的幻想裡去。自然那些過去的故事:如古代的宮女由禦河裡飄出傳情的紅葉呀;又是什麼紅豆寄相思的豔跡呀;我在這些幻想裡呆住了。直到沁珠把那盒子打開拿出那對純白而雕飾細緻的「象牙戒指」來,才使我恢復了知覺。她自己套了一隻在右手的中指上。同時又拉過我的手來,也替我戴了一隻,微微地笑道:「從來沒看見人戴這種的戒指,這可算是很特別的是不是?」

  我說:「物以罕為貴,……況且千里寄鵝毛,物輕人意重,不過我不應當無故分惠,還是你收起來吧!」

  「呸,我要兩隻作什麼?這東西只不過是個玩意罷了,有什麼希奇!」她說著臉上似乎有些不高興。我不敢再去撩撥她。因說:「好了,我不同你開玩笑了,把那紅葉拿來我看看吧。」她將紅葉遞給我,共是三張,每張上面都提了詩句,第一張上寫的是:「紅的葉,紅的心,燃燒著我的愛情!」旁邊另有一行是:「寄贈千裡外的微波——長空」第二張上面是題的一句舊詞:「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口先成淚。」第三張上題的是唐人王昌齡的從軍行:「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我看過這三張紅葉不禁歎道:「曹外表看來很豪爽,想不到他竟多情如此,我想你們還是想個積極的辦法吧!」

  「什麼積極的辦法呀?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根本上就用不著辦法!」

  「總而言之,人各有心,我也猜不透你,不過據我的推測,你們絕不能就這樣不冷不熱維持下去的。」沁珠聽了我這話,也點點頭道:「我有時也這樣想,不過我總希望有一天不解決而解決就好了。」

  「他近來寫給你的信還是那種熱烈的追求嗎?」

  「自然是的,不過素文,你相信嗎?人類的,是越壓制也越猖狂。一個男人追求一個女人,也是越得不到手越熱烈。所以要是拿這種的熱烈作為愛的保障,也許有的時候是要上當的。……並且這還不算什麼,最根本的理由——我之所以始終不能如曹所願,是在我倆中間,還不曾掃盡一切的雲翳,明白點說,就是曹,他還不是我理想中的人物。」

  「關於這一點你曾經對他表示過嗎?」

  「當然表示過,但他是特別固執,他說:『珠請相信我,我雖然有許多缺點,然而只要是在可能的範圍中,我一定把它改好。』……你想碰到這樣罕有人物又有什麼辦法?」

  「真的,像這樣死不放手的怪人也少有!」

  「看吧,最終不過是一出略帶灰色的滑稽劇罷了,……在今日的世界,男人或女人在求愛的時候,往往拿『死』作後盾,說起來不是很嚴重嗎?不過真為情而死,我還未曾見過一個呢?……」

  「你真是一個絕對懷疑派!」

  沁珠聽了我這句話,她不禁黯然地長歎了一聲,無精打采地躺到床上去。

  這時微弱的太陽光,正射在水綠色的窗紗上,反光映在那一疊美麗的信封上,我不由得便伸手把那些信抽出來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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