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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一封信上寫著一月十五日,長空從廣州寄。信箋是淡綠色,光滑的墨筆字跡,非常耀眼:

  敬愛的微波!

  當然你能記得那次的分別——我的喬裝的奇異,和那風寒雪冷的夜色,這些在平凡的生命史上,都有了不同的光彩,是含有又淒豔又悲壯的情調,這種的記憶自我們分手以來,不時地浮現在我的心上,並且使我覺得兒女柔情,英雄俠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縱然蒙你規勸叫我努力于英雄事業,但我同時不能忘卻兒女情懷呢!

  初到此地,什麼事情都有些紊亂找不著頭緒。每天從早晨跑到夜深,有時雖似乎可以偷暇休息,但想到遠別的你,恨不得將夜也變成晝趕快把事情辦妥,便可以回到你的身旁了。

  你近來的生活怎樣?葉鐘凡和袁先志還在北京嗎?倘使你感到寂寞可以去找他們談談。這封信是我在百忙中抽暇寫的,沒有次序,請你原諒!並盼你的回音!祝你精神爽健!

  長空 一月十五日

  第二封信,是曹由香港寄來的:

  唉!我盼望多天的來信,竟在我移到香港時才由朋友轉來,我希望得到它,如同旱苗的望霖雨。但當我使這封信的每一字一句映進我的眼簾時,我不明白我處的是人間還是地獄?唉!眼前只見一片黃沙;和萬頃的怒海,寂寞和恐懾同時絞著我可憐的心。微波呵!我知道你是仁慈的,你斷不忍看著一匹柔馴的小羊,在你面前婉轉哀嘶,而你終不理它;讓它流出鮮紅的淚滴,而不肯用你仁慈的眼光向它臨視吧?然而你的來信何以那樣冷硬,你說:「從前的一切現在想來都是無聊!」

  唉!這是真話嗎?當然我也知道像我這樣不值什麼的人,在你的眼裡,比一個小蚊蟲還不如,那麼我的心我的淚所表現的更是什麼都不如了!不過微波你當然不致否認,在我將走入死的門限時,你曾把我拉出來過吧?那時候你不是絕不顧我的,而我也因此感到有生存在世界上的意義——難道這一切都只是虛幻的夢嗎?唉!縱使是夢我也希望是比較深酣的夢,你怎麼就忍心叫我此刻就醒!微波呵!……只有這一滴血是我最後在你面前所能貢獻的喲!

  長空

  這封信寫到這裡,忽然字跡變了血紅色,最後的署名長空更是血跡斑斕,我看著也不由得心理上起一種陡然的變化,不想再看下去了,這時沁珠恰好轉過臉來,見我那不平常的面色便問道:

  「你看的是那封有血跡的信嗎?」

  「是的。」我只簡單地回答她。

  「不用再看了吧,那些信只是使人不高興罷了!」沁珠懶懶地說:「並且那已經成了過去的事實,你把那封用妃紅色紙寫的一封看看好了——那是最近的。」我聽了她的話便把那信抽出來看:

  四月八日由香港寄。

  親愛的波妹。

  幾顆紅豆原算不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但蒙你一品題便立刻有了意義和價值。我將怎樣地感謝你呢。不過辭旨之間似乎彌漫了辛酸的哀音,使我欣慰中不免又感到震恐,莫非這便是我們的命嗎?不過波請你相信,我將用我絕大的勇氣和宿命奮鬥,必使黯淡變為光明,愁慘化成歡樂,否則我便把這可憎厭的生命交還上帝了。

  昨夜在一家洋貨店裡買東西,看到一對雕刻精巧的象牙戒指,當然那東西在俗人看來,是絕比不上黃金綠玉的珍貴,不過我很愛它的純白,愛它的堅固,正仿佛一個質樸的隱士,想來你一定也很喜歡它,所以現在敬送給你,願它能日夜和你的手指相親呢!

  我大約還有十天便可以回到北京,那時節呵,——我們可以見面,可以暢談別後的一切,唉!這是多麼值得渴想的一天喲!

  我看完這封信,不由得又看看我手指上的象牙戒指,——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可以戴這東西,因取下來說道:

  「喂!這戒指絕不是一個玩意兒的東西,我還是不戴吧!」

  「為什麼戴不得?你這個人真怪!難道說這便算得是我們訂婚的戒指嗎?真笑話了!你如果再這樣說,連我也不戴了。」她說著便真要從手上取下那只戒指來,我連忙賠笑道:

  「算了,算了,這又值得生什麼氣,我不過和你開開玩笑罷了。」

  「好吧,你既知罪,我便饒你初犯,我們出去玩玩,——這幾天的天氣一直陰沉沉的,真夠人氣悶,今天好容易有了太陽!」

  「好,但是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問她。

  「天氣已經不早了,我們到公園兜個圈子,回頭到東安市場吃燒羊肉,夜裡到真光看二孤女……」她說著顯出活潑的微笑。

  「咱們倒真會想法子尋快樂!」我不禁歎息著說。

  「不樂,怎麼樣?……眼淚又值得什麼?」沁珠說到這種話時,總露著那種刺激人的苦笑。

  當她把那些信和紅葉等收拾好後,我們便鎖上房門,在黯弱的黃昏光影中去追求那刹時的狂歡。

  十三

  北方的秋天是特別的天高氣爽,當我早晨站在回廊前面,看園子裡那些將要調黃的樹葉時,只見葉縫中透出那纖塵不沾的晴空,我由不得發出驚喜的歎息,——這時心靈解除了陰翳,身體也是輕鬆,深覺得在這樣的好天氣裡,找一個知心的朋友到郊外散散步,真是非常理想的劇景呢。終於在午飯後我乘著車子到沁珠那裡,將要走到她的住房時陡然聽見有抽搐的幽泣聲這使我嚇住了,只悄悄地怔在窗外,隔了有兩分鐘,才聽見沁珠的聲音說道:

  「你何必那樣認真呢!」

  「不,並不是我認真,你不曉得我的心……」話到這裡便止住了,那是個男子的聲音,似乎像是曹,但我總不便在這時候沖進去,因此我決定暫且先到別處去,等曹去後我再來,我滿心悵惘地離開了沁珠的房子,無目的地向街上走去,不知不覺已來到琉璃廠,那裡是書鋪的集中點,我邁進掃葉山房的門時,看見一部《文心雕龍》,印得很整齊,我便買了,拿著書正往前走,迎頭看見沁珠用的王媽,提著一個紙包走來:

  「素文小姐您到哪裡去?……怎麼不去看張先生,」她含笑說。

  「張先生此刻在家嗎?」我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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