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二三


  「好吧!你寫出來我看看。」他果然又在小簿子上寫了微波兩個字。我們約定以後通信都用別名。談到這裡,他便向我告別,我送他出去的時候,只見天空依舊彤雲密佈,鵝毛般的雪片不斷地飄著;我們冒著風雪走過那所荒寂的院落,就到了大門。我將他送出大門,呆呆地看著他那碩高的身影,在飛絮中漸漸的遠了,遠到看不見時,我才轉身關門進來,那時差不多一點鐘了。王媽早已睡熟,我悄悄地回到房裡,本就想去睡。哪裡曉得種種的思想像轆轤般不住在腦子裡盤旋。遠處的更聲,從寒風密雪裡送了過來,那種有韻律而清脆的音波,把我引到更淒冷的幻夢裡,最後我重新起來,把木炭加了些在那將殘的火爐裡。把桌上那盞罩著深綠色罩子的電燈燃著。從正中的抽屜中拿出我的日記本,寫了一陣,心裡才稍覺爽快了……

  我聽沁珠說到這裡,便很想看看她的日記,當我向她請求時,她毫不勉強地答應了。並且替我翻了出來,我見那上面寫著:

  十一月五日

  這是怎樣一個意想不到的遭遇呢?——在今夜風刮得那樣兇猛,好像餓極了的老虎,張著巨大的口,要把從它面前經過的生物都吞到肚子裡去。同時雪片像扯絮般地落著。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夜。人們早都鑽在溫軟的被褥中尋他們甜美的夢去了。而誰相信,在一所古廟似的荒齋中,還有一個飄泊而傷心的女兒,正在演一齣表面歡喜,骨子裡悲愁的戲劇呢!

  曹今夜的化裝,起初真使我震驚。回想他平日的舉動,就有點使人不可測,原來他卻是一個英雄!他那兩撇富有尊嚴意味的假須,襯著他那兩道濃重的劍眉,和那一身威武懾人的軍裝,使我不知不覺聯想到拿坡侖。——當然誰提到這位歷史上的人物,不但覺得他是一個出沒槍林彈雨中的英雄,同時還覺得他是一個多情的風流角色呢!曹實際上自然比不上拿坡侖,但是今夜我卻覺得他全身包涵的是兒女英雄雜糅著的氣概。可是我自己又是誰呢?約瑟芳嗎,不,我不但沒有她那種傾國傾城的容貌;同時我也不能像她那樣死心塌地地在她情人的溫情中生活著。

  當他請求我允許他做將來的伴侶時,在那俄頃間,我真不明白是遇見了什麼事情!我一顆傷損的心流著血;可是我更須在那舊創痕上加上新的刀傷。這對於我自己是太殘酷了,然而我又沒有明白叫他絕望的勇氣。當然我對於他絕不能說一點愛情都沒有,有時我還真實心實意的愛戀著他,不過不知為什麼,這種的愛情,老像是有多種的色彩,好似是從報恩等等換了出來的,因此有的時候要失掉它偉大的魔力,很清楚地看見愛神的後面,藏著種種的不合協。——這些不合協,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我太野心,我不願和一個已經同別的女人發生過關係的人結合。

  還有一部分是我處女潔白的心,也已印上了一層濃厚的色彩,這種色彩不是時間所能使它淡退或消滅的;因此無論以後再加上任何種的色彩;都遮不住第一次的痕跡。換句話說,我是時時回顧著以往,又怎能對眼前深入呢?唉,天呵!我這一生究竟應走哪一條路?這個問題可真太複雜了!我似乎是需要熱鬧的生活,但我又似乎覺得對於這個需要熱闊的可憐更覺傷心。那麼安分守己地做一個平凡的女人吧,賢妻良母也是很不錯的,無奈我的心,又深感著這種生活是不能片刻忍受的。

  唉,想起素文屢次警戒我「不要害人!」的一句話,我也著實覺得可怕。不過上帝是明白這種的情形;正是我想避免的。而終於不能避免,是誰的罪呵?在我卻只能怪上帝賦與我的個性太頑強了!我不能做一個隻為別人而生活的贅疣;我是尊重「自我」的,哪一天要是失掉「自我」,便無異失掉我的生命。——曹,他也太怪了。他為什麼一定要纏住我呢?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不能給任何人幸福,因為我本身就是個不幸的生物,不幸的人所能影響於別人的,恐怕也只有不幸罷了!想到這裡,我只有放下筆向天默祝;我虔誠地希望他,等他事完回來的時候,已經變了一個人就好了!

  我看完沁珠昨夜的日記,我的心也在湧起複雜的情調,我不知道怎樣對她開口。當她把日記接過去,卻對我淒然苦笑道:「這不像一齣悲劇的描寫嗎……也就是所謂的人生呢!」

  「是的!」我只勉強說了這兩個字,而我的熱情悲緒幾乎搗碎了我方寸的靈台,我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黯然地說道:「朋友!好好的紮掙吧;來到世界的舞臺上,命定了要演悲劇的角色,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但如能操縱這悲劇的戲文如自己的意思,也就聊可自慰了!」

  沁珠對於我這幾句話,似乎非常感動,她誠懇地說道:「就是這話了!只要我不僅是這悲劇中表演的傀儡,而是這悲劇的靈魂,我的生便有了意義!……」

  我們談到這裡,王媽進來說。沁珠上課的時間快到了,我們便不再說下去。沁珠拿了書包,我們一同出了古廟分途而別。

  十二

  自從過了舊曆的新年後,天氣漸漸變了。這兩天,更見和暖,當早晨的太陽,曬在房檐的積雪上時,在閃閃的銀光下露出黑色的瓦來,雪水如雨漏般,沿著屋簷流了下來,同時發出潺濺的聲響,馬路上也都是泥濘,似乎下過雨一般,在這種大地春回的時光裡,沁珠感到特別的悵惆,最使她失意的是和冰場的告別——的確在去年的一個冬天裡,她不但是整天整晚把身體放在冰場;並且她的一顆心,——平日多感抑悶的心,也都放在冰場上。那耀眼的刀光迷醉了她的感官,因此釋放了她的靈魂。

  但是現在呢,時間把一切都變了面目。冰棚也已經拆毀了,地上的冰都化成了點點的水滴,滲入地裡去。再看不見成群結隊的青年男女;拿著冰鞋興高采烈地往冰場上來。也聽不見悠揚悅耳的音樂,一切只是黯淡沉寂。所以沁珠最近除了每天到學校上課外,多半是躲在寄宿舍裡睡覺,很少和我見面。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學校裡開校友會,許多畢業的同學都來了,她們三三兩兩地談論著,真仿佛出嫁的姑娘回了家,和那青年的姊妹談到過去的歡樂,和別後的新經歷,另有一種情趣。我那時在旁邊沉默地觀察著,好像戲臺底下唯一的顧客。正在這個時候,覺得有一種輕悄的腳步聲,停在我的背後。我正想回頭看時,一雙柔滑的手蒙住我的眼睛了。但是一種非常熟悉的肥皂香味,幫助了我的猜想,——我毫不猶豫地叫道:「沁珠!」——在一陣格格的笑聲中,那兩雙手松了下來,果然正是她。我叫她坐在我的旁邊,並且對她說道:「你到底也來了!」

  「我本不想來的,後來想起你……我們又十幾天不見面了。借此機會找你談談也不錯!」

  「你現在的生活怎麼樣,曹有信來嗎?」

  「信嗎?太多了!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有時還是快信,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有那些工夫?據他說事情也很忙!」

  「唉!這就是愛情呀,……它能伸縮時間也能左右空間!」

  「不過我還不曾感到像你所說的那種境地!」

  「那是因為你愛他還不夠數!」

  「唉!這點倒是真的!我每次接到他的信!就不知不覺增加一分恐懼!」

  「其實你也太固執了,天下難得的是真情,你手裡握住了這希罕的寶貝,為什麼又要把它扔了!」

  「真情嗎?我恐怕那只是法國造的贗品金鋼鑽,新的時候很好看,到頭來便只是一塊玻璃了!」

  「但是你究竟相信天地間有真的金鋼鑽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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