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廬隱 > 象牙戒指 | 上頁 下頁
二二


  「但是……」我接不下去了,她見我的話只說了半截便停住了很難受,她說:「我們是太知己的朋友,用不著顧忌什麼呵!但是怎樣呢?」

  我被她逼問得沒辦法,只得質直地說道:「但是你為什麼又給他一些不能兌現的希望呢!」

  「唉!那正是沒有辦法的事呢,也正如同上帝不罪醫生的說謊一樣。你想在他病得那種狼狽的時候,而我又明明知道這個病由是從我而起的,怎好坐視不救?至於到底兌現不兌現,那是以後的事,也許他的心情轉變了,也難說。」

  「不過我總替你的將來擔心罷了!」我說:「倘使他要是一個有真情的男人,他是非達到目的不可,那時你又將怎麼辦?到頭來,不是你犧牲成見,便是他犧牲了性命!」

  「那也再看吧,好在人類世界的事,有許多是推測不來的,我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那夜我們的談話到這裡為止,吃過晚飯後就分頭回去。

  十一

  在那次協和冰場滑冰以後,我因為忙著結束一篇論文,又是兩個星期不見沁珠了,她也沒有信來,在我想總過得還好吧?

  最近幾天氣候都很壞,許久不曾看見耀眼的陽光,空氣非常沉重,加著陰晦的四境,使人感到心懷的憂鬱。在禮拜四的黃昏時,又刮起可怕的北風,那股風的來勢真夠凶,直刮得屋瓦亂飛;電線杆和多年的老枯樹也都東倒西歪了。那時候我和文瀾坐在自修室裡,彼此愁呆地看著那怒氣充塞的天空。陡然間我又想到沁珠不知她這時是獨自在宿舍裡呢,還是和曹出去了?我對文瀾說:「這種使人驚懼的狂風,倘使一個人獨處,更是難受,但願沁珠這時正和曹在一起就好了。」

  「是呀!真的,我們又許久不看見她了,她近來的生活怎麼?你什麼時候去看她?……」文瀾說。

  「我想明天一早去看她。」我這樣回答。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的時候,風早已停了,掀開窗慢,只見世界變成了瓊樓玉宇,滿地上都鋪著潔白的銀屑;樹枝上都懸了燦爛的銀花。久別的淡陽,閃在雲隙中,不時向人間窺視。這算是雪後很好的天氣。我的精神頓感到爽快。連忙收拾了就去訪沁珠,她才從床上起來,臉色不很好;眼睛的周圍,顯然繞著一道青灰色的痕跡,似乎夜來不曾睡好。她見了我微笑道:「你怎麼這樣早就來了!」

  「早嗎?也差不多九點半了。」我說:「嚇,昨夜的風夠怕人的,我不知你怎麼消遣的,所以今天來看看你!」

  「昨天的確是一個最可怕的壞天氣,——尤其在我,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日子呢!」沁珠說。

  「怎麼樣,你難道又遇見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嗎?」我問。

  「當然是使人靈魂緊湊的把戲,不過也是在我的意料中,只是在昨夜那樣狂風密雪的深夜而發生這件事,——仿佛以悲涼的佈景,襯出悲涼的劇文,更顯得出色罷了。」沁珠說。

  「究竟是怎樣的一幕劇呢?」我問。

  「等我洗了臉來對你細說吧。」她說著就到外面屋子洗臉去了。約過了五分鐘,她已一切收拾好,王媽拿進一壺茶來,我們喝了茶以後,她便開始述說:

  「昨天我從學校回來後,天氣就變了。所以我不曾再出去。曹呢,他也不曾來。我吃了晚飯,就聽見院子裡那兩棵大槐樹的枯枝發出沙沙的響聲;我知道是起風了。便把門窗關得緊緊的。但是那風勢越來越厲害,不時從窗隙間刮進灰沙來。我便找了一塊厚絨的被單,把門窗遮得十分嚴密,屋子裡才有了溫和清潔的空氣。於是我把今天學生們所作的文卷,放在案上一本一本依次地改削。將近十點鐘的時候,風似乎小了些,但卻聽見除了風的狂吼外,還有瑟瑟的聲音,好像有人將玉屑碎珠一類的東西灑在屋瓦上,想來是下雪了。我便掀開窗幔向外張望,果然屋頂上有些稀薄的白色東西。一陣陣的寒風吹到我的臉上,屋裡的火爐也快滅了,我就想著睡了吧,正在這個時候,忽聽見門外有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王媽,她說:『張先生睡了嗎?曹先生來了。』我被這意外的來客,嚇了一跳。『這樣的時候怎麼他會到我這裡來呢?!』我心裡雖然是驚疑不定,但是我還裝作很鎮靜地答道:『我還沒有睡呢,請曹先生進來吧!』我一面把門閂打開,曹掀開門簾一步躥了進來,然後站得筆直地給我行了個軍禮。——今夜他是滿身戎裝,並且還戴著假髮,——很時髦的兩撇八字須——倘使不是王媽先來報告,我驀一看,簡直真認不出是他呢。我看了這種樣子,覺得又驚奇又好笑,我說:『呀,你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曹含著笑拿下那假須,一面又脫了那件威武的披風,坐下說道:『我今夜是特來和小姐告別的。』」

  「告別?」我不禁驚訝地問道:「這真像是演一齣偵探劇——神出鬼沒的,夠使人迷惑了!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呢?」

  曹見了我那種驚詫的樣子,他只是笑,後來他走近我的身旁,握住我的手道:「珠!請你先定一定心,然後我把這劇文的全體告訴你吧!……但是我要請你原諒,在我述說一切之先,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德國醫院裡你所答應我的那件事情可是當真?」

  「呀,你的話越說越玄,我真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一件事情?」我這樣回答他。

  「哦,親愛的小姐!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這種事情,便是把我燒成灰也不會忘記的,你難道倒不明白了嗎?唉!珠,老實說吧,為了愛情的偉大,我們應當更坦白些,我們的大問題究竟什麼時候才能解決,才能使幻夢成為事實呢?……」

  其實呢,我何嘗不明白他所指的那件事,不過我在醫院所允許他的,正是你所說的是不兌現的希望。——那是一時權宜之計,想不到他現在竟逼我兌起現來;這可真難了,當時我看了他那種熱烈而慘切的神情,心頭忽沖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眼淚不由自主地滴了下來。但我不願使他覺察到,所以連忙轉過頭去,裝作看壁上的畫片,努力把淚咽了下去。勉強笑道:「唉,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過這究竟不是倉猝間所能解決的問題……」

  「珠,我也知道這事是急不得的。只要是你應允了我,遲早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在我離開你之先,能從你這裡得到一粒定心丸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麼現在你已經得到定心丸了,你可以去努力你的事業了。」我說。

  「不錯,是得到了,我現在心靈裡是充滿了甜美的希望,無論前途的事業是如何繁巨,都難使我皺眉的,唉,偉大的愛,珠,這完全是你的賜予呵!」

  曹那時真是高興得眉飛色舞,他將我用力的摟在懷中,火熱的唇吻著我的黑髮。經過了幾分鐘。他像是從夢中驚醒,輕輕地放開我,站了起來,露出嚴重的面顏對我說道:「現在該談到我自己的事情了,珠,你當然瞭解我是一個熱血青年。在我們第一次談話時,我已經略略對你表示過,並且我覺得你對於我那種表示很是滿意。但那時我們究竟是初交,所以關於我一切具體的事實,不便向你宣佈,……現在好了,我們已達到彼此毫無隔閡的地步,當然我不能再有一件事是瞞著你的,因為有要事發生。我明天早車就走,所以今夜趕來和你告別。」

  我聽完了曹的敘述,不禁向他看了一眼,當然你可猜想到我在這時心情的變化是怎樣劇烈了。——曹有時真有些英雄的氣概,……但我同時又覺得我嫁給他,總有些不舒服。我當時呆呆地想著,忽聽曹又向我說道:「我這一次去早則兩個月回來,遲則三四個月不定。在這個分離的時間,我們當然免不了通信,不過為了避免家庭的注意,我們不妨用個假名字。」他說到這裡,就在我案上的記事小簿子上寫了——長空——兩個字。並抬頭向我說道:「我還預備送你一個別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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